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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梁鳳儀    


  那是因為我極度緊張所造成的反應。

  我不能接受這個由小叔子傳遞過來的訊息。

  我怕想其中的隱喻。

  要我面對這個感情的漩渦,我會遍體生寒,不住發抖,然後越往問題的中心想,越令我熱血沸騰,身體這麼地一寒一熱交煎著,開始產生痺痛麻木,整個人一寸一寸地變得僵硬。

  這個過程,我從沒有經驗過。

  我要嚇死了。

  不單是駭異於耀暉的言語,以及他那份自態度與神情中表露的感情,更駭異於我的回應。

  我的回應?我做了什麼回應了?

  耀暉看不到我的回應,可是,我看到自己。

  如果只將他視作年輕人一種感情出路與發洩來處理,我用不著驚慌到這個程度。

  我可以一笑置之。

  我可以正視他,曉以大義。

  我可以知之為不知,少管少理。

  我可以決定從此跟他少來少往。

  然而,我完全沒有考慮過如上的選擇,我害怕,因為自知有可能投向耀暉的懷抱。

  一念及此,我像一匹被嚇著的馬,仰頭驚叫,然後一踩油門,讓汽車像撒開四蹄似的向前狂奔。

  金耀暉太像金信暉,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已與他相依為命。我現今可以確切地抓著一個復活的丈夫,重新生活。

  這個選擇,是如許地誘人而浪漫。

  所有世間的陷阱,在人踩進去之前都是美麗動人得可以。

  於是人們明知是陷阱,都會心甘情願地不予躲避。

  回到家裡去,我躺在床上,細細地喘著氣。

  我告訴自己,我想念信暉。

  他離我而去,已有經年。

  未曾在午夜夢迴時,乘著清風,回來愛撫過我的靈魂與肉體。

  他從來對我都是狠心的。

  由著我日間胼手胝足,夜裡枕冷襟寒,以肉體的疲累去抗衡精神的空虛,不得已每夜都昏然沉睡,偶然醒來,無奈地歎一口氣,再睡。

  現在,耀暉臨別前的凡句話,喚醒了我。

  他教我知道除了拚搏、求生之外,還有其他。

  這其他對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依然有著震懾性的威力。

  我有我的渴求與饑謹,在於心靈深處。

  信暉,請你回來。

  我翻了個身,緊緊地擁著軟枕,渾身哆嗦,我掙扎著,一個只能孤寂地在床上蠕動的軀體,原來是如此虛弱的。

  我需要信暉。

  抑或我需要的是可以代替信暉的人。

  那人不是唐襄年。

  那人可能是金耀暉。

  金耀暉?

  不,不可能,他只是個孩子。

  我閉上了眼睛,只看到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小男孩,乖乖地站在我跟前,然後擁抱著我,喊:

  「大嫂,大嫂,你疼我。」

  他是我的小叔。

  我是他的大嫂。

  這才是我們的真正關係。

  我應該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羞愧。

  一下子坐了起來,我使盡渾身的勁力,左右開弓,一個一個巴掌地打在自己的臉頰上。

  不停地打、打、打,打到我開始眼花繚亂,依然繼續打、打、打……

  直至到嘴角滲出了鹹味。

  我以手背試下一道血痕,才緩緩地停了手。

  該是清醒的時候了。

  錯的人不是耀暉。

  年輕人會有很多不成熟的、幼稚的、幻夢式的感情錯覺。

  他是無罪的。

  只有接受他,甚而企圖接受他的我,才應該自慚形穢。

  尤其是,我怕愛的是金信暉,利用的是金耀暉。因思念信暉,要重新佔有信暉的慾望高漲,我才需要金耀暉的出現與填補,這不是赤裸的、無條件的、至高無上的摯愛,而只是情慾的波濤忽爾洶湧,我不要沒頂,於是抓緊了身旁的一塊浮木,助我重出生天。我難過自責得急躁起來,以至汗流浹背。

  今夜或可以拚死力地熬過去。

  可是,還有未來的那許許多多日子,怎麼在這種剎那而至,似是糾纏不去的精神壓力下過活了?

  我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等待明天吧,或許明天一見陽光,黑暗引退,人的頭腦清醒,不敢再如夜裡放膽做違心虧心之事就好。

  又或者明天,迎著晨光,變得機靈,會想出一個好辦法來。

  很多心魔魅影都只會在幽暗中活動。

  我告訴自己,先行努力睡覺,睡醒了,一切就會從頭做起。

  睡吧!

  睡醒之後,通常都是一個嶄新的局面。

  我這個想法的確沒有錯。

  一連串的驚濤駭浪開始在翌日翻打過來,嚇得我魂飛魄散,應接不暇。

  我的難題被另一個更大的難題取代了。

  金氏剛好配股完畢,即將上市,一切進展順利,我竟收到了偉特藥廠的緊急投訴,說市場上有不利於他們名聲的傳言,說我們剛推出的避孕藥無效,害人家懷了孕。

  我立即搖長途電話到美國去跟大偉明利瞭解詳情。大偉在電話裡用很鄭重的口吻對我說:

  「我們剛為此事召開過高層會議,就算你不搖電話來,我也會跟你聯繫,決定坦率地把事件的始末給你訴說,聽你的解釋。」

  大偉的口氣並不好,這我是感覺到的。

  我答:

  「合作的基礎在乎坦誠相向,原本就應該百無禁忌,打開天窗說亮話。」

  「此事對我們的影響可大可小,我們曾有過暗地裡調查真相的意思,後來想著已有一段愉快的合作過往,對你是有信心的,故此最後還是相當一致地決定,完聽你的解釋,再議決行動。」

  大偉的意思很清楚,如果我的解釋令他們不滿意,依然會採取行動應付。

  我真是既急且氣,可又不能隨意發作,於是說:

  「大偉,相信我,任何難題誤會,只要我知道了,必會提供並確保一個令你們滿意的答案。」

  「這正是我們的期望。」大偉的語調稍梢平和了,「是這樣的,我們收到了一封告密的函件,說你部署了一個計劃,當金氏企業一上市之後,就安排一位購用過我們避孕丸的婦女公開指證,我們的藥品失靈,她懷孕了,要求金氏及偉特賠償。」

  「天!」我笑起來,「這麼一封荒謬的告密函件,你們如此緊張。」

  「你覺得荒謬?」

  「你難道認為有半分真實嗎?我是你的總代理,我安排這個陷阱損害你的名譽,對我有什麼好處?弄得沒有人買避孕丸,我做少了生意,於我何益?」

  大偉答:

  「金氏如果是私營公司,你的這番話就合情合理。可是,金氏上市之後,情況就不同了。你若行使苦肉計,令金氏的股份因這個醜聞而急劇下瀉,那你就可以高價集資,然後犧牲股民的投資,再在低價位把金氏股份重新在市場搜集。過一段日子,當人們的記憶淡忘之後,股價漸漸提升,你就無端賺了一大筆了。況且,金氏的業務範圍不只賣一種避孕丸,先用這產品造成低潮,再以另一種花款為別種產品製造高潮,價格的升與降都在你手上了。那時,犧牲的只是偉特的名譽。」

  我啞掉了。

  的確,如果我真是如此深謀遠慮的話,表面上生意額有所損耗,實質上從股市中賺回更大筆錢,就一次的高賣低買,就已盆滿缽滿。

  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察到股市的威力,或應該說體會到金融市場的凶險。

  只聽,已經驚得一額冷汗。

  我無疑是冤枉的。

  於是我說:

  「大偉,我連想也不曾如此想過。」

  「如何證明?」

  我當然無法證明,只好說:

  「那就但憑你們對我的信任了。那封告密信可能是謠言,或者是一些人的惡作劇。有些人閒著無聊,打電話告訴趕級市場,他已在某種飲品中放了毒藥,不也害得人雞毛鴨血?」

  「會有人害你嗎?」大偉問。

  「我不知道。」

  「殃及池魚的話,我們的損失就很慘重。」

  「我只能盡量徹查究竟,希望沒有如此冤案發生。」

  「我代表董事局向你聲明,在我們承認與你一直合作愉快之同時,我們要你確切知道,如果有這種影響我們聲譽的事情發生,不管是你在害人抑或被害,總之,我們一定會履行補充合約的條款,宣佈跟金氏解約,並且追討賠償,且還會公開這事,以示我們的清白。」

  我無話可說,那補充合約是我簽的。

  然後,大偉又說:

  「你妹妹方惜如小姐真是個公道人,且她的觀察力與敏感度相當強,活脫脫有預感會有這種危機似的。我們原本也沒有想過要加一條這種確保我們聲譽的條約在合約內,只是她提出來,說這樣做是表示衷誠合作的表現。幸虧如此。」

  我的心開始往下沉。

  意識到有不測的巨禍。

  方惜如為什麼主動地給予對方如此周密的保障?

  而且,她在我面前並不是這般交代,她說是偉特藥廠堅持要在合約中多加這個保障條款,才肯簽約。

  事情必有蹊蹺。

  我已無暇多想,只好說:

  「請你把收到的告密信複印給我,讓我趕快調查,給你答案。」

  偉特藥廠用空郵特快把告密信轉寄給我。

  這等待的幾天,真是寢食難安。

  剛好金氏於這個時候掛牌上市,我勉強在當日到交易所去,循他們的慣例把金氏的名牌掛在股價牌上,就算禮成。也沒有心情多做應酬,匆匆就離開交易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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