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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梁鳳儀 真怕一些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別人的人。 我忽然地生了個微小而可笑的希望,我對唐襄年說: 「我希望有一天會說服自己愛上你。」 「但願你的希望成真。」 唐襄年輕輕地吻在我的額上。 不能不相信男人與女人的分別在於他們可以靈慾分家,我們女人總是為了要堅持靈慾合併而犧牲很多福樂,幸而無怨。 週末的那頓飯,我依然親自下廚。這是近年來少有的舉動,宴請唐襄年只不過是順便表達的心意,真正的目的在於替小叔子耀暉餞行。 他要赴洋深造去了。 原來學期還沒有開始的,他想早一點到美國去旅遊,散散心。應付那學位考試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每一個勤奮的學生過了大考的一關,怕都是精力透支。 康如如果跟耀暉一樣,書念得棒就好。 他還有一大段日子才能追趕得上香港的教育程度呢。 本來有志者事竟成,耀暉和惜如初來香港時,英文程度差太遠,也是相當吃力的,不都是熬出成績來了。 惜如根本很聰明,若不是跟旭暉發生了曖昧的戀情,她怕比耀暉更能在學業上顯示成績。 畢竟女孩兒家念到中學畢業,在那個時代也算是可以了。 男孩子呢,可不能不加把勁,多累積學歷經驗,將來勇闖天下。 故而,對康如的期望熱熾,為耀暉的成績興奮,不禁起了一展廚藝的興頭來。 母親還笑我說: 「你幾時開始未曾入過廚了?」 這句話真問得好。不知是不是在初為人婦時,才下過廚為丈夫弄過一些小食,至今,回首已多年了。 不愉快的過往不必再追尋。我集中精神弄好了一頓可口的晚飯,把一家人吃得開透了心。 連健如非等閒不肯開口讚我的,都破了例說: 「大姐原來真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女人。」 惜如只在一旁微笑,沒有說什麼,卻一派志得意滿,得其所哉的表情。 康如從來都不多話,更是個男孩子之故,只以行動表示他對我廚藝的支持,把一碟碟菜吃得光光的,碟子能作鏡子用,他還把碗舉起來,對牛嫂說: 「請替我多添一碗飯。」 這麼一說,滿桌子的人都笑起來了。 尤其是母親。 她對兒子說: 「你只能吃有什麼用呢,書要念得如耀暉般棒,才夠醒目。」 康如只是低頭拚命吃,仍不造聲。」 一旦處於尷尬年齡的男孩子,總是這副比女孩子還要害羞的模樣。 再過幾年吧,怕他完全如眼前的耀暉一樣,開始有種男性日趨成熟的光芒,再加那一身青春與自信的氣息,就會如母親所說的相當醒目了。 相信耀暉留學回來之後,就更似他的兄長信暉。 這麼一個念頭,究竟是悲是喜,是單純抑是複雜,是盼望還是無奈,是有目的或是無機心? 我弄不清楚。 只一甩自己的那頭短髮,把視線掉到坐在飯桌一邊的幾個孩子身上去。 這四個信暉的孩子長得跟我初嫁進金家去時的耀暉和康如般大了,時光荏苒,真真令人驚駭。 大女兒詠琴長得像她父親,一對孿生兒詠棋與詠書,看來好笑,竟是我的翻版,那圓大而閃爍光芒的雙眼流露出的神采,尤其跟我一般模樣。 我暗自歡喜,看他們的神態,猶如照鏡子,叫我多麼地自傲自滿,原來當我志得意滿時,是如此令人看得舒服的。 簡直不願意掉開眼光往他處望。 盯得小詠書托起腮幫,奇怪地回望我,一張蘋果臉上打上很明顯的大問號。 我不自禁地笑起來了,慌忙把一隻剝了皮的蘋果切開四片,分給孩子吃。 當我的目光接觸到詠詩時,我微微地怔住了。 想起前些時曾有過的小小家庭糾紛來,這下細看詠詩,倒覺得詠棋是童言無忌,說出了真話。詠詩長得並不像她的哥哥姊姊,直接點說,她也長得不像她的爸爸媽媽。 她像另一個模式,當然是一個不算難看的模式。 再認真打量她,可以說她臉龐的下半部比較跟健如相似。但一雙眼睛,分明不是屬於方家,也不是屬於金家的。 金詠詩原來是單眼皮的小孩。 這個發現有點新鮮。 想是為了這個原因,詠棋才觸怒了健如。 我大概明白她的心理,健如不要自己的孩子被我的孩子比了下去。 也許正因為詠詩是父母的另一個混合種,出了另一個不大像金信暉樣貌的模式,故而健如就生氣了。 她這樣子是長期地辛苦了自己。 當然,我不會有什麼反應,以免又鬧出事來。 從今晚的祥和融洽,一家暢聚,我益發珍惜家和萬事興這句話。 過去的算了吧! 好不好就連健如跟我的怨恨都一筆勾銷? 餘下來要生氣的對象就只金信暉一個人好了。 為了要洩這口污氣,我不必出手傷人,只要我活得更漂亮更成功更幸福,就已經是對金信暉最透徹的報仇了。 這證明沒有了他,我依然瀟灑,仍舊開心。 甚而我可以解放自己,重新再戀愛。 可以有許許多多不比金信暉差,且會比他更棒的對象,供我選擇。 這包括唐襄年在內。 我是越想越遠越興奮越沉醉了。 「大嫂!」 有人叫我。 我回頭看到是耀暉,他站在我跟前,如此的昂藏七尺,英俊挺拔,令我微微地吃了一驚。 是為了發現他的長相出奇地標緻,抑或是我想得太入神?竟沒有留意他驟然叫了我響亮的一聲。 「我要走了。」他說。 「這麼早就回去了嗎?」我問。 「約了同學去喝咖啡。」 「嗯!」我有一陣難禁的衝動,問:「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耀暉看著我,緩緩地答: 「都有。」 「嗯。」 「他們也要給我送行。」 「是的。我送你吧,這陣子外頭不一定有計程車。」 「好,勞煩你了,大嫂。」 耀暉竟這麼客氣。不知是不是剛長大的男孩都會這般溫溫文文、怯怯訥訥的,尤其是在異性面前,不管那異性跟他的關係如何。 我把車子開出來,讓耀暉坐上去。 「大嫂,」當他扣好了安全帶之後就說,「你現今完全像一個大都會的時代女性。」 我笑了: 「會開車子就等於是時代女性了?」 耀暉沒有回答。 我刁難取笑了他,他的臉就紅起來了。 不知怎的,我竟然朝這個方向,把話說下去: 「耀暉,你喜歡時代女性嗎?」 他還沒有回答,我就立即做出補充,說: 「我的意思是,將來你擇偶了,會選擇那些能幹摩登的職業女性,抑或是只管理家務,帶孩子的傳統女人?」 「那就是問,我會選擇從前在廣州的你還是現在的你,是嗎?」 剛好汽車要在交通燈號前煞住了。 是黃燈,可是,我沒有衝過去。 我曉得開車這摩登玩意兒,可是我仍然小心翼翼,相當保守,極之傳統,一切按最安全的交通規則辦事。 耀暉繼續說: 「我這個比方打得貼切嗎?」 我笑: 「那麼,你的選擇是什麼?」 耀暉想了一想,再抬起頭來,眼望前方,道: 「我沒有選擇。」 是沒有想過做出選擇,還是不想選擇?抑或根本到目前為止沒有遇上值得他選擇的對象? 如果是後者,今夜與他的見的女同學們都不是他心目中的對象了。 我竟這麼關心起耀暉的對象來。 可是,我沒有再在他的那句含糊而又另有蹊蹺的答案上再做功夫,追尋下去。 答案與我無關,為什麼要破釜沉舟,勢必翻出真相? 「你會勤力寫信回來給我們嗎?」我問。 那個時候,沒有傳真機,甚至不會動輒搖長途電話與拍發電報。 「會的,你放心。」 「那就好,在外一切要小心,沒有人在你身邊照顧你了,不過,長大了的男孩子應該曉得照應自己。」 耀暉微笑: 「不管長大與否,總之沒有人照顧自己的話,一定能適應生活下去。」 「你在說晦氣的話,因為這些年,我們都疏忽了你。」 耀暉轉頭望我,說: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表達我其實渴望有人照顧,不管何時何刻何地,有人關心我、愛護我、需要我,總是很好的感覺。」 我沒有回答,只靜靜地聽。 「只有一段日子,我有這種很好的感覺,那就是父母去世之後,我跟著你在大宅過的時光,是我最開心的。」 「別這麼說。」我把車子停到耀暉要到的大酒店門前,「你開心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你這麼肯定嗎?」 「對,因為你還年輕,有青春就有希望。」 「大嫂,你也是。」 「所以,我們會有更好更開心的日子過。」 「但願這些好日子會如以前一樣,一起過。」 那「一起過」三個字說得很輕。 耀暉還等不及我反應,就已經推開車門走出去了。 我呆在車廂內,一直目送耀暉走進酒店內,直至隱沒。 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盤去時,竟發覺手指僵硬,不能如常地彎曲抓緊軟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