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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梁鳳儀    


  我坐了下來,問:

  「你找我有事」「對。」金旭暉說,「我們現住的地方顯然不夠用了,也不必住得如此狹隘,實在金家在這兒的人丁已不少。」

  我點頭。他提出來更好,這屋子還是用盡了我帶到香港來的積蓄才撐得住租項的。如今可以說整個金家人都在此落腳,沒有人提起要分擔我的負擔,實在也說不過去。

  我說:

  「這也正是我打算提出來的,這屋子自頂手至租金,都由我來付……」

  話還未講究,金旭暉就說:

  「大嫂你口袋裡的錢,在未曾分到遺產之前,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這句話無疑是極之氣人。

  在座各人如果為住屋問題操過半點心,我無怨。實情呢,是把重擔子放在我肩膊上,不管我死活。回頭我讓各人都有瓦遮頭了,就來說這等風涼話。

  可是,我才張口要反駁,健如就說:

  「我們不必談些表面功勞,把金家撐下去,人人有份,誰口袋裡的錢不是金家的錢了,這是毋須置疑的。」

  金旭暉答:

  「話說回來,大嫂,我們打算搬。金家的遺產之中,有一幢樓在麥當奴道,一共四層,正好合用。如果你願意留在這兒不搬的話,也是可以的,我們並不勉強你。」

  「這樣子,你就不必說我們踩著的那片階磚是由你付錢提供的了。」健如沒有忘記我斥責她的每一句話,伺機報復。

  能跟他們分開來住,簡直是天大的喜事。

  時至今日,住在一塊兒,朝見面晚見面都是一張張要計算自己的人的臉,太令人氣餒了。

  我本想立即答允,翻心一想,問:

  「我若留住於此,那麼,麥當奴道那幢房子,你們打算怎麼個分住法?」

  金旭暉把眼神掉向他母親。說:

  「媽,你來宣佈你的打算好不好?」

  三姨奶奶像如夢初醒的樣子,有點期期艾艾地說:

  「我看呢,是這樣的。我年紀大了,上上落落不方便,故此,地下的一層,歸我住吧。二樓打算給旭暉,照他說,現在的環境再回美國攻讀是不適宜的,實際商場經驗也是教育。

  既是決定呆下來的話,成親是早晚的事了。成了親,自然是要一家一住,獨門戶的方便,尤其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金旭暉不耐煩地說:

  「你別說其他的無謂話好不好,把該交代的說完就成。」

  三姨奶奶回一回氣,便道:

  「是的,我的意思是二樓歸旭暉,三樓歸耀暉,四樓自然是屬於信暉一房的,這樣子分配,大嫂,你看成不成?」

  整幢房子都是牛鬼蛇神,蛇鼠一窩,真叫人無奈。

  「大姐,」健如慌忙補充,「如果你喜歡,不妨留在這兒,我搬出去,跟大夥兒一起住。」

  那就是說,健如打算佔住金信暉的一層樓了。

  本來呢,這麼個分配法是頗合情理的,但想到健如搬進信暉名下的一層樓,我卻仍住外頭,心理上有點不舒服。再說,我住的這一層,又由誰來付租金了,仍是金家公費管我往食嗎?要不,豈非公然間離,甚至實行杯葛了?

  若要我還跟健如住一起,也非所願。

  一時間,太多問題懸而未決,不知該如何回應。

  「大嫂,你怎麼說了?」金旭暉問。

  這樣逼在眉睫,叫我不能不做出回應。

  我忽然福至心靈,想起從前在母親身邊任事。有一次,母親病倒了,由我看守大本營,總有點戰戰兢兢,怕做不了主,或拿錯了主意。母親就在病榻上教我:

  「心如,做生意有一招叫拖,你不曉得回答的問題,就用此訣,先不作答作實,其後再算。這中間的空當,你就用來搜集多些資料,細心思考,自然會得出一個結果來。」

  對,就這樣把事情擱起來,再算。

  於是,我說:

  「我看,三姨奶奶這個安排是合情合理的。至於我是否準備搬到麥當奴道去住,過一陣子再算吧!反正耀暉究竟跟誰生活還是未定之數,這也牽涉到我們金家如何分配住所,對不對?」

  我的這番話,教金旭暉當場變了臉色,非常的不悅而又無奈其何。

  心裡禁不住一陣快意。

  對這位小叔子,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他比我想像中還要陰沉,將來跟他交手的的日子並不見得好過。

  這麼一想,惜如就接腔,說:

  「大姐,你真的還在打金耀暉的主意?」

  這句話冷冷地出於方惜如之口,難聽得出人意料之外。

  再看她的那副表情,邪裡邪氣之中還帶著陰側與鄙夷,直叫人寒到心窩裡去。

  這妹子的口氣與態度,離了譜了。

  我疾言厲色地答:

  「你這是什麼意思?是對你大姐說話的態度嗎?」

  「大姐,我的那句話有何不妥?你不是心裡有鬼,才借題發揮吧?」

  我氣得發抖,把這一口氣忍住了,總要找個機會,給方惜如開一次談判。

  我要好好質問她幾個問題。

  一、她是姓方,還是姓金?

  二、她現今吃的一口飯、穿的一身衣、上的堂課、究竟靠的是誰?

  三、健如是她親姊姊難道我就不是了?為何厚此而薄彼?

  四、在此緊要關頭,她必須表明態度,究竟中立?還是站到哪一方面去?

  與其這樣子暗鬥,跟這對妹子,不如來個明爭,更光明磊落一些。

  一旦開戰,就是上場無父子,我不再需要顧念什麼親情。

  之所以準備開口跟惜如講得一清二楚,其實心裡頭還寄存一個希望。

  但願坦誠質詢的結果是良好而光明的,可以剷除一些彼此之間可能有的誤會,即使錯在我,也有讓我解釋或糾正的機會。

  才不過有兩個妹子,一個已鐵定是世仇,我多渴望另外一個可以緊握著我的手,予我支援。

  說到頭來,是切肉不離皮。

  方健如若不是愛上了她姐夫,男女私情蓋過了骨肉之愛,不至於勢成水火至此。

  然而,我的一絲希望隨即破滅。

  放在眼前的事實,令我驚駭至無以復加。

  這一夜,就為了金旭暉提出搬家問題,牽引出對方惜如的期許,而令我輾轉反側。

  於是,決定起床,罩上了一件毛衣,走出房門,到惜如的房間去。

  這層舊樓只有四個房間,我佔用一個,通常帶著詠琴睡。牛嫂與兩個孿生兒佔用一間。晚間詠詩與她的母親健如合用一間睡房,四嬸用帆布床睡在走廊近健如的房間,以便照應。騰下來一間小的睡房,就給惜如。小叔子耀暉則以小小工人房為臥室。

  直至三姨奶奶和旭暉回來了,就把騎樓改成一間大房,讓他母子暫居。

  一屋子共十二人,也真是夠擁擠的。

  時已夜深,全屋靜悄悄的,跨過走廊,只有四嬸那較為濃重的鼻息,算是發出了一點點聲響。

  原來四嬸也像孩子,有踢被子的壞習慣,一條被老早跌落在地上。

  我拾起來,輕輕地給她蓋上。

  忽爾有一重感慨。

  這睡著的女人,我比她還是要幸福得多。

  最低限度,我有親人,有兒女,也有一些家當,並不需要寄人籬下若此。

  再明爭暗鬥,家還是有它一定的價值的。

  況且,我看到了四嬸熟睡時的那張臉,滿是皺紋,嘴微微張開,有一滴半滴口水流出來,那樣子是很顯老的。

  我呢,還是年輕。

  年輕代表明朝有希望。

  我昂一昂頭,快步走向惜如的房間,打算好好地跟她談,或許會談出個好結果來。

  人才站定在門口,就發覺事與願違。

  有人已捷足先登。

  分明聽到惜如在講話,她又跟健如在我背後商議一些計算我的方法嗎?

  既有前時經驗,不由得我不肉跳心驚,於是很自然地站著偷聽。

  惜如說:

  「你真要娶傅菁麼?她一回港來,你們就結婚?」

  「我向你解釋過多少次,我們要在香港立足,重振金家,一定要借助傅品強的力量,娶傅菁,是步上青雲的階梯,你就成全我吧!」

  天!是金旭暉的聲音。

  「我若不成全你,容你還呆在這兒不走嗎?」惜如嗔道。

  我嚇得魂飛魄散。

  真以為自己是離魂造夢,不敢信以為真。

  房內一片靜謐。

  我站在門外,雙腿發軟,再難提足離去。

  「快別這樣,氣死人!」惜如這樣說。

  「惜如,你有很好很迷人的胸脯。」

  「是不是比傅菁好?」

  「你什麼都比她好。只可惜,她有一個可以幫我、也可以幫她的父親,你沒有。非但如此,你還有一位指望要與我爭一日長短的姐姐。」

  「我的姐姐不只方心如一人,健如會站在我們這一邊。」

  整個人的血液在這一分鐘就凝結了。

  我甚至以為我的心跳都已無影無蹤。

  實實在在的不堪刺激。

  「旭暉,你真的愛我?」

  「從第一眼見你就已鍾情。」

  「可是,你仍要娶傅菁。」

  「我兄也娶了方心如,你二姐不是說,她跟金信暉一見面,心上就怦然一動,兩情相牽,那種感覺你有我有,還需要其他繁文褥節、禮教名分嗎?何況這兒是香港,也是新時代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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