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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梁鳳儀    


  穆澄這一下子的氣惱,絕對有可能其來有自。

  一個丈夫對於一個女人的作用是什麼?無非供應精神及物質兩方面的需要。以後者而言,穆澄完全不需要陶祖蔭,一樣可以獲得如今水準的起居飲食。

  穆澄忽然抿著咀,狠狠地閃過一個念頭:若不是身為陶家婦,沒有了那一大堆姨媽姑姐的拖累,她甚而可以活得更瀟灑、更漂亮、更富裕。

  這代表了人性的貪婪嗎?

  不,要求代價之舉縱使不是神聖,但是合情合理。

  穆澄心口相向,幾大的貧困、艱難、冤屈,自己還是肯容肯受肯捱肯忍,但一定要在精神上覺得極大的支持與滿足。

  簡單的說,只一句話,一就愛我,一就養我,二者並存、無以上之。二者欠一,也無不可。若皆欠奉呢,太令人難以守下去了吧!

  在這一刻,穆澄並沒有想過,守不下去的第二個步驟是什麼?

  她滿腦漲痛,好像有大量溶漿溢巖在心底,一觸即發,就要趁著那個剛才已經衝開了的缺口爆發出來似。

  其餘一切的分析,於穆澄,都是無能為力的。

  基本上,她今天的反應,已著實大大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以前,穆澄並不認為自己會認真的動怒及發脾氣,尤其對陶祖蔭。

  這是一個人的新紀元?里程碑?

  真是太好笑了。

  忽然,有人叩房門。隨即陶祖蔭出現。

  在那轉念之間,穆澄心靈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她希望丈夫會得走進來,坐到她的身邊,拖起了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吻。

  雙方都不必互相道歉,只消低垂著頭,把兩個前額抵在一起,然後呼喊對方的名字:

  「澄!」

  「祖蔭!」

  那就可以把一場夫妻鬥氣的鬧劇完結了。

  縱使不能如此情意綿綿,最低限度陶祖蔭可以非常簡單地說一句:

  「孩子氣了:趕快把碗碟洗掉吧!」   

  穆澄仍是會裝作沒事人一樣,站起來走向廚房,讓一切回復正常的。

  是不是太窩囊了?

  不是的。只不過翻心一想,弄僵了局面?始終要收拾。已經是肉在砧板上,雖有一倏窄窄的迂迴的羊腸小徑,都應該自動走下台算了。

  穆澄那聲歎氣,還未著跡,已聽到陶祖蔭泠冰冰地說:

  「你的電話!」

  隨即轉身走回客廳去,帶走了穆澄那個只呈現與一逗留一剎那的最卑微最卑微的願望。

  她那走回客廳上去接聽電話的腳步,有點遲疑。抓起電話筒來,聲音是平板的。

  「你是大嫂?」

  穆澄驚駭,怎麼夫妻之間才吵了三分鐘的架,要勞動到家翁出馬。陶祖蔭這是搞甚麼鬼的?要是他來這一招。自己豈不是也要搖電話回娘家請救兵?太滑稽了,是不是?

  「老爺,你好?吃過了飯沒有?」

  「吃過了,吃過了,今晚的菜實在好,我還肆意地買了杯。」

  穆澄支吾地應酬著。這位陶家老爺是絕少如此輕鬆地沒話找話說的。這更使穆澄納悶,真想請他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在這麼個時刻,穆澄情緒混淆,脾氣焦躁。

  「你們也吃過飯了吧?剛才我跟祖蔭聊過幾句,他說你怕已走回書房去開工寫稿了!」

  穆澄一時不曉回答。

  「大嫂你真是個勤力人吧!搖筆桿這回事真不是簡單,大多數人拿起筆來,成千斤重,比抬抬摃扛還要吃力。你可是洋洋灑灑寫個痛快,大嫂,你每年的新作有多少?」

  「十二本的樣於。」

  「都是小說?」

  「有小說,也有散文。」

  「卻一樣暢銷啊!」

  「托賴吧!」

  這麼一言一語的拉鋸對話,顯然未踏入正題。

  「難怪那書店行業內的人都說大嫂你棒!」

  「是過譽。」穆澄不期然地補充一句:「你怎麼知道書店業的人講些什麼呢?」

  陶祖蔭的父親老早已經退休,這以前在一家中型出入口公司裡頭任職,管一些零碎的雜務,根本與書業、文化等扯不上邊。

  「是這樣的。我的一個舊同事自己一家大小,胼手胝足,在住處的樓下開設了間小書店。他們知道我的媳婦是大作家,故而經常給我說些消息。」他隨即立刻補充:「都是很中肯的資料。」

  穆澄笑,真不知這老人葫蘆裡頭賣什麼藥?

  謎底其實很快就打開了,對方說:

  「我這位舊同事姓楊,開的一家書店叫珍寶,你聽過沒有?」

  「沒有,本城有二百家書店。」

  「當然,當然。可是他們的地點還好的,雖說是在廉租屋屯,但這最近有過一項調查,平民屋屯的人購物能力至高,出人意表。」

  「生意一定不錯。」穆澄只好繼續應酬。

  「單是賣你的書及租你的書,就已賺了一筆。他們額外請我向你道謝一聲。」

  「太客氣了,作者應該多謝書店才真,他們多賣我的書,等於增加我的版權費。」

  「這就好說話了,所謂投桃報李,大嫂,我看你是可以答應到珍寶書店去,給讀者見個面,簽字留念之類吧?」

  穆澄恍然而悟,老人家搖電話來,好言吹棒的目的原來在此。

  隨之而來的是極大的困擾與難堪,她心上的話,立時間就在嘴裡說出來:

  「這我是不能答應的。」

  「為什麼呢?」對方的語氣變得並不友善,很有點苛責與怪異的味道。

  穆澄真不知怎樣向他解釋才好,其中一個千真萬確的理由是:

  「也曾有許多間書店邀請過我,都一律推辭了,怎好意思又額外的答應一家呢?」

  「這一家不同,選擇也要得講情份。」

  這真令穆澄辭窮,陶父把自己的地位身份尊嚴全部押進這一鋪內,他賭得未免太大了。

  有時人總會為了一時意氣,強出了頭,收不回來,只有弄出一團尷尬與狼狽 這陶父在他故友跟前必定是誇大了海口,把他的承諾硬要媳婦履行。現代式的父債女還,令人氣不甘。

  穆澄只好婉轉地說:

  「我每年只出席一次國際書展,跟讀者見面……」

  話還沒有說完,陶父急不及待地插嘴:

  「哦!原來要是頂大規模的什麼國際書展,才請得動大作家是不是?你的作品裡頭,不是時常表揚那些有氣節之士,鄙夷什麼見高拜見低踩的情事了?怎麼說一套。做一套呢?」

  穆澄的臉上的肌肉連連顫動,她相信自己的容貌在此刻變得扭曲、痛苦而醜惡。

  沒有比無情白事的被人指著鼻子罵禿奴更難受。

  對!穆澄把心一橫地想,硬是扭橫折曲,斷章取義,把自己說成眼高於頂的人,就隨他去!

  做人要有胸襟,做事也該有尺度。

  在商言商,就算穆澄肯像舞廳裡的紅牌阿姑般拚命轉檯子地去跑書店,她也有選擇的權利與法則,不由得人把她的權利抹煞,以之交換回別人的光彩。

  小書店也是書店,他們賈穆澄的書不會少給半個回扣,座落在山邊的店舖,仍是分銷據點,不會虧待作家分毫。穆澄對那家珍寶沒有偏見。

  這份心意,經營書局的生意人應該最清楚。每年,穆澄在過年時寄上賀卡,親自寫一兩句問候恭賀意頭說話。多年前初出版單行作品,且還未結婚,一條光棍的自由身,定必在年中抽空拜候各間書店,不論店大店小,無分彼此,一律處理。

  穆澄堅定而微帶衝動地答:

  「我可以去珍寶書店看望他們,但不能為他們接見讀者。」

  「這有分別嗎?」

  「有,前者為私,後者是公。」

  私事只設交情,講輩份,公事呢,等於生意,穆澄不一定要接。言盡於此了罷!

  掛斷了線之後,穆澄突然的覺得滿身輕鬆,剛才在陶祖蔭父親身上所受的侷促氣,忽爾煙消雲散。

  她有點奇怪,自己竟是喜歡借題發揮。將禍福轉嫁別人身上去的嗎?

  不,不,完全不是這個意思。穆澄明白是一種非常清新的做對了事的感覺。在她的身體內滋長,隨而擴散,令人血脈暢順。精神爽利。

  良心與行為背道而馳時。一定惴惴不安,在乎是誰遮掩得好罷了。

  穆澄當然不是作奸犯科的人,誰又是了?誰不是像穆澄般過著平凡日子?然,在日常普通的人情事理內,仍有很多很多數之不盡的錯誤處置,令人懸起半個心,不得安穩。

  穆澄就太熟識這種情緒了。

  這些年來,差不多每天每時,她都在不知不覺的誠惶誠恐中度過。猶疑於自己的意念、思想、願望之中,不論什麼言行,都既怕開罪別人,又得失自己。

  只如今,簡簡單單的回了陶父的話,返回書房去,她覺得安穩,完全沒有不妥當的感覺。

  人,做了一件對上自己脾胃的事,原來可以這麼開心!

  所以當陶祖蔭憤怒地推門進來時,穆澄並沒有驚惶失措,她整個人的神緒猶在極度安樂之中。

  「請你不要把跟我嘔氣的怨恨發洩到老人家頭上去!」陶祖蔭這樣說。

  「你說什麼?祖蔭。」穆澄的臉一點不是造作,的確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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