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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梁鳳儀    


  惜梅堅持要逃情於溫哥華的青山綠水之間時,郭嘉怡非常的反對:「那不是療治創傷之法!」

  惜梅反問:「你的那種是嗎?拚命抽盡身體內的每一分精血,用在工作上頭,以麻醉自己,總會有一天,會得突然的摔在地上,力竭心萎而亡。」

  「死得痛快,正正是求之不得。牽長那一口殘喘,何苦來哉?」

  「你指的是我?」

  郭嘉怡歎息:「或者,我們殊途同歸,到頭來,也不過是活脫脫的一個可有可無的傷心人而已。」

  惜梅決心獨自踏上征途,過長雲、越山嶽,千里迢迢來到異邦之後,仍邊祝香江的郭嘉怡,可以諸事順遂,早日復原。

  她自己呢,早已打輸數,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鐘就算了。

  回到家來,宋惜梅把在超級市揚實了的食品雜物,依類放回廚房的各個層架與廚櫃內。

  這幾個月來,除了晚上回房裡去睡覺之外,廚房已成了她的小天地。

  從廚房走出去的一個面對著後花園的木築陽台,放了舒適的軟椅,宋惜梅可以在這個地域內穿來插去,花足一日時光。

  住港前,她對所有人的交代借口是要到溫哥華去拓展彼邦物業。

  抵加後,她完全無意無力無心無緒去圓這個謊。

  地產經紀倒是認識了一兩個,其中一位年青的叫翁濤,跟她算是頗談得來了,也只不過是偶然跟他去看看地皮而已,從沒有作稍進一步的研究。

  宋惜梅一直孵在這房子裡,傷心失意,自舐傷口。

  屋子真唯一的生氣,就是電話鈴聲警起來時,傳來遠在香江摯友郭嘉怡的聲音。

  說到底,她們才是說看同一語言的人。

  可以溝通、值得溝通、能夠溝通的人,在此,是少之又少。

  這個想法是要深藏心底,不敢稍稍外露的。不然,香江人意氣風發,囂張跋扈的罪名,就立即擱至自己身上來了。

  第五章

  在初抵加境的一兩個禮拜,宋惜梅還因著方修華太太連俊美的關係,很跟一些新移民以及老華僑見看面。不論一頓午茶,抑或一餐晚飯,話題只三幾個:不是大談那些搬到溫哥華來的香江藝員,家住何處,就是講誰的家居買了多少加幣,再下來的話題,也不外是如何輾轉介紹朋友,籌備消閒節目。

  沒有人留意美國股市如何影響著多倫多市場?沒有人談論聯邦政府的聲望如何節節引退,又是為了甚麼?

  甚至連俊美決定遷往西溫哥華去,那天跟朋友提起來,她說了聲:「對呢,西溫哥華的市長叫麥甚麼的?聽說是個頂年青的從政人土,真希望他可以領導市民,開導思想,快快加建一度通至市中心的大橋,免了繁忙時間的塞車就好。」

  有位方面厚唇的陳太太,立即巴喇巴喇的說上幾車子話,慌忙發表她所知道的政見。

  其中自是誤解多於一切,她甚而說:「那金寶市長年紀還算少了,那天在電視上看到他,足有五十歲的樣子!」

  就已經把她知識的淺薄,而又不甘於藏拙的品性表露無遺。

  金寶市長只不過是溫哥華區的市長,他的管治範圍並不包括西與北溫哥華,西與北溫哥華跟怕那比、列治文、高吉林、達他等等地區,都是一個獨立的市鎮。

  宋惜梅尤其害怕這種類似陳太太的人,大言不慚、面不改容地充熟諳本城本國的知識分子,真叫人喏噓兼肉麻。

  宋惜悔不會介意當家庭主婦的朋友,跟她談各區超級市揚的最新產品與贈品,甚至中文電台的節目,或城市內發生的一些驚人軟性新聞,因為,一般人的生活,說到底有它的想靜、平凡與可愛。

  千萬別在她面前充好漢,以政治經濟時事的專家口吻自居,把一知半解、道聽途說的資料掛在嘴邊去傳誦。

  在香江,有那一時,她不可以坐在國際知名的經濟學家教授張其跟前,聽他談費滋文的最新經濟評論闡釋。有那一刻,不可以看那財經才俊黃某對張教授說:「港元跟美元掛釣的意義,我們固然知之甚詳,然,長此以往下去,如何平衡外淮差距所能引致的利率平衡問題?」

  中英開系的微妙,眾所周知。然,不是很多人有機會能聽到一些代表中英雙方談判的要員,在日中余閒所偶然透露的口氣,而作了商業決策上的參考資料。

  偏偏宋惜梅與郭嘉怕在香江的身份與地位,容許了她們擁有這種接觸面和機會。

  在懷念有人跟自己作等級齊量的智力、消息、學問溝通的同時,宋惜梅樂於在溫哥華耳根清靜。

  她從那位年青的房產經紀翁濤口中,無意中知悉,有些香港鄉里,認為新來的這位地產界女強人,生性囂強跋扈,眼高於頂,並不輕易著得起人,與人為伍。

  宋惜梅嫣然一笑,心上連稍為牽動一下都欠奉。

  在香江,滿城風雨尚且在她宋惜梅眼中不是事,在這小城內的一點人言與是非,她會看成老幾?

  宋惜梅來到加拿大後,最愛慕的地方是跟大溫哥華隔了一個海峽的異常寧靜的維多利亞、最喜歡的人是那些一早定居加國,純樸如昔的老移民。

  怕死了池中無魚之下充頭領的蝦兵黨將。

  人與地,都無異。

  正當宋借梅要為自己烤一塊麵包,泡一壺咖啡,抱著了厚厚的一疊好小說,坐在陽台軟椅上去重溫時,重話鈴聲警了起來。

  一拿起重話,並不即時聽到聲音,那就是長途電話的訊號了。

  「誰?」

  宋借梅照切地問,她差不多想問:「是不是嘉怡?」

  一則郭嘉怡已有好幾大不會給她通音訊,惜梅有一點點牽掛,生怕這摯友過於勞累,身體出事。

  二則,只因今兒個早上遇上了沈沛昌,心頭像壓住一塊鉛似,不吐不快!

  要吐呢,最適合的人選似乎應該是當事人才對。

  因此,心理上巴巴的希望郭嘉怡來電話,總勝過由自己搖電話回去,刻意地提起此人,活脫脫一個閒坐中人,忙不送拉事扯非的女人似。

  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

  對方說:「我是嘉怡!」

  「噓,你還沒有睡!」

  看看手錶,應是香港凌晨兩三點的樣子吧!

  「剛回家來,心血來潮,給你搖個電話。」

  「又是烏天黑地,不分晝夜的搏殺?」宋惜梅問,心裡頭忽而的有點不辨悲喜,不知是羨慕,抑或倜悵。

  實實在在的,在這溫哥華度過的日子,閒得慌。

  「你已經入鄉隨俗,認定忙碌是罪過,是不是?」

  「你好敏感!」

  「太陽並沒有從西邊升上來,世界依然如故,各人各地,各司各職。怎麼樣,你仍是有一日過一日的拖下去?」

  「直至老死。」

  「惜梅。」郭嘉怡重重的歎一口氣,再道:「請三省、請回來,請從頭開始!」

  「你好有耐性,差不多每一次跟我通電話,你都鼓其三寸不爛之舌,重覆這幾句宣言。」

  「你是愛聽的,是不是?」

  「你知道我並不討厭你。」

  「不,不,不是我,沒有我的事。你問問良心,你基本上喜歡與香港的人和事有不解情緣,希望聽到召喚你回來的聲音。一直聽,一直聽,以此作為一種寄托,一重希望。惜梅,我說得對不對?」

  宋惜梅沒有造聲。

  世界上沒有兩頭利的針。

  換言之,有能力、有份量跟自己溝通的人,一樣有本事、有機會揭自己瘡疤。

  言語木訥者,不會跟人生甚麼爭執。

  口齒伶俐之士,說話動聽之餘,有陣子會出言相欺,叫人防不勝防,還無可避,也未可料。

  「惜梅,我是你的醫生,不住的供應著你有維他命成份的鹽水。」

  「讓我苟延殘喘。」

  「這又何必呢!把定心腸,回來再算!」

  「不!」宋惜梅斷然拒絕。

  「為甚麼?」

  「因為羅致鴻仍是我的摯愛!」

  那就是說,她無法有勇氣面對丈夫擁抱看另一個女人在自己的生活環境內,隨時出現。

  她受不了,她害怕、地無奈、她傷心。

  她只能逃避。

  「你比我想像中要荏弱,你留在彼邦已經好幾個月了!」郭嘉怡說。

  「你認為你比我強?」宋借梅開始反攻。

  「不是嗎?」

  「只目他在溫哥華,你才得以在香江逍遙!」

  郭嘉怡登時止住了堅。

  富話裡頭一片靜謐。

  宋惜梅咬一咬下唇,說:「我今天見過他!」

  仍是靜誑。

  「嘉怡,你還在?」

  「在。你剛才說甚麼了?你見過他?」

  「對。」

  「沈沛昌?」

  「說這三個字,你心裡是否猶有痛楚?」

  「怎麼會碰見他的?」郭嘉怡明領地頑左右而言他。

  當然,這問題對她也蠻重要。

  宋惜梅細細將跟沈沛昌相邊的過程告訴郭嘉怡。

  對方又沒有了回應。

  「聽完了這個故事,有沒有暈眩的感覺?」宋惜梅問。

  也真只有她們如此深交,才能毫無領忌、暢所欲言。

  「沒有。」

  「肯定?」

  「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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