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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平野 「我常和姐姐坐在池子邊等爹爹,隔壁的大毛總愛探過頭來嚇唬我們,說爹爹不會回來了,說他不要我們了,我嘴裡說著不會、不會,可心裡其實很害怕,要是他真的不回來了呢?」 應鐵衣靜靜聽著。 「我大約知道爹爹做的是什麼生意,每當他回來,我撲進他懷裡時,總能聞到濃濃的血腥味,我那時還小,不知怎的總覺得爹爹會消失在那味道理,果然……」她搖搖頭,繼續道:「爹爹說我們得叫你叔叔,叔叔是什麼呢?我不懂,他會不會像爹爹一樣,說不見就不見?會不會有一天也消失了?到時候,我和姐姐又要到哪兒去呢?是不是再去找另一個會照顧我們的叔叔?」她低頭看著池裡飄浮著的樹影。 「後來,我才知道,」她唇上浮起朵笑。 「原來叔叔和爹爹不同,叔叔雖然冷著臉,可是在我做惡夢鑽進他被窩時,他不會趕我走,我黏著他時,他從來不會甩開我,他只會這麼歎——」她深吸口氣,再大大地吐出。「好像拿我沒辦法似的。」 應鐵衣的嘴角漾起了淡淡的笑。 「阿叔會疼我、教我,偶爾也會打罵我,可我還是最喜歡他,我一直以為阿叔會永遠在我身邊,就算我結了婚、生了小娃子,甚至變成老婆婆,阿叔都會在我身邊,他永遠不會變、永遠不會離開,可如今——」她咬住了唇。 「就算你結了婚、生了小娃子,甚至變成老婆婆,我永遠都會是你的阿叔,乖娃兒,這是不會變的。」他的聲音彷彿混雜著疼惜與蒼涼。 「不,」她搖頭。 「一切都變了,一切都跟從前不同了。」 「阿叔,我不懂呀,」她語帶哽咽。「要怎麼樣才能和從前一樣?要怎麼樣你才能和從前一樣地看著我?」 「我不是和從前一樣嗎?」 他逃避地轉開眼。 「不,」她傷心地將臉埋進膝裡。「不一樣了……」 應鐵衣又歎了。 那熟悉的歎息鑽進了耳,娃兒猛地抬起頭,正好對上他那雙映在水裡的眸子,那是一雙充滿了疼惜、充滿了憐愛,又充滿了折磨的眸子,像極了從前他望著她時—— 裘娃兒急急轉過頭,也不過就這麼一瞬間,那眸子裡的一切已盡數褪去,那黯淡無光的眼裡,什麼也沒有。 娃兒生氣了,她手一緊,抓了滿地的青草便往他丟。「我討厭你!嗚……你不是我的阿叔,你走開,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娃兒——」 「別叫我!」她站起身往院外走。「我的名字只有阿叔能叫,你不是他,你不是——」 「娃兒,」應鐵衣拉住她的臂膀。 「你冷靜些。」 「我不要!」 娃兒哽咽著。「你心裡就當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所以什麼事都不告訴我,所以離得我那麼遠,所以、所以……」 「娃兒!」 應鐵衣手上略一使力,裘娃兒便往後一轉,於是月光便這麼亮晃晃地兜頭一照,照亮了那小臉蛋上每一分神情,照亮了她眼底猶嫌稚嫩的情感。 應鐵衣驚訝地鬆開了手。 「你——」 「你討厭!」 娃兒接得很順。「你——」她低下了頭,兩手揉著眼底滑出的淚,嘴裡抽抽噎噎的。「你討厭啦!」 「娃兒,你看著我。」 他欲捧向她臉龐的手抖顫著,那冤家卻不懂他的心,還使氣地偏開頭去。 「娃兒!」 他挫敗地低喊。 這時才看向他,那瞳眸裡還蓄著淚,可卻顯得那麼澄澈而坦然,其中的情感又是那麼的昭然若揭、毫無掩飾。 「娃兒……」絕不會錯認她眸裡所寫,應鐵衣低啞地喃道:「你當真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嗎?」 「我不知道……」娃兒眉打著結,眼底也寫滿了困惑。「我不懂我是怎麼了?我不懂我心裡的情感是什麼?我睡不著覺,只想跟你說話,只想讓你再敲敲我的頭,再罵罵我,我是瘋了嗎?」 她轉過身。「我只知道我好想念你,有時候想著想著,就覺得想哭、我不懂呀,阿——」習慣性地要喚出聲,卻又收了住。「我不懂你為什麼不要我、不理我了?我不懂。」她搖著頭,長髮遮住了雙頰。 「你——」 他很困難地說。「你不怕我嗎?」 「為什麼要怕?」她不解地望著他。 「那大,在林子裡,」他低聲道:「我不是嚇著你了嗎?你連讓我近身都不願,還縮著身子發抖。」 「那、那是……」娃兒蒼白的頰頓起紅暈。「那是因為你說你……」喜歡我這三個字,她說不出口,只好跺了跺腳。「任何人在那種情況下都會被嚇著的,可我並不怕你呀,我只是一時間沒法子反應,才——」 「我為什麼要怕你呢?」她聲音轉輕。「我心裡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是我最最重要的人,這是一輩子都不會變的。」 先是一陣狂喜竄起,再來憂愁又浮上了眉,他望著她的眼,看著那盈盈眸子裡的純真,他不能不懷疑,她真的懂的愛情與親情的差別嗎?她真的懂得愛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那天在林子裡,我和你陸叔叔說的,你都還記得嗎?」應鐵衣立在池邊,一張臉看來仍舊冷淡,只頰上一點淡淡的紅潮微洩露了他的心。 「記得。」她點了點頭,雙頰有如火燒。 「我們說了什麼?」他問。 「陸叔叔問你愛她不?你說愛,陸叔叔以為你愛的是蝶姐姐,你說不是,你愛的是——」原本說的極溜的口舌一頓,裘娃兒分不清心裡是羞、是喜?是害怕、還是高興?只覺整個人熱燙燙的,像發著高燒似的。 「你……愛的是、是我。」她話語在嘴裡打著轉,聽來越發模糊不清。 「那麼你懂嗎?懂我的心思嗎?」他聲音帶著點啞。 「我……」她的心裡其實還是懵懵懂懂,她知道眼前這個人在她心中的地位,這是八年來不斷層層累積,深不可破的情感,可這樣的感情與他口中的愛,是相同的嗎? 看著她眼中的迷惘,應鐵衣一咬牙,像什麼都豁出去似的說:「我對你,是想當夫妻的那種喜歡,你懂得嗎?一個你從小喚作叔叔的人,卻對你有著這樣的心思,你不害怕?不討厭?不覺得這個人噁心下作嗎?」 「阿叔!」情急之下終究把這個稱呼喚出口,看他如遭電擊的一震,裘娃兒後悔地摀住自己的嘴。 看著他深幽的眸子裡沉沉的哀傷,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擰疼了,在她心裡,他這個阿叔一直是無所不能的,她從不曾想過他也會有脆弱的時候,她更不曾想過,當她見到他這模樣,卻一點也不覺失望,甚至還想緊緊地抱住他、護住他—— 「我不害怕、不討厭,更不覺得噁心下作。」她每說一句,那赤著的小腳便朝他走近一步,一直走到他跟前,她抬頭看著他,小手拉著他的衣服,下定決心地說:「我願做你的妻子。」 應鐵衣被她那雙毫無一絲虛偽的眸子給撼動了。「你……」他低啞地說:「可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我願做你的妻子。」她突然揚起唇。「你以為我不懂妻子是做什麼的嗎?奶奶早和我說過了,做了夫妻便要永遠在一起,一生一世,絕不分離。」她的眼變得更亮了。「我願意如此,咱們永遠都在一塊,生也在一塊兒,死也在一塊兒。」 應鐵衣看著她,他張了張嘴像要說些什麼,最後全化作了一聲呼喚,全化作了那緊緊鎖住她的懷抱。「娃兒!」 從來不曾被他這麼抱過,她愣愣地眨了眨眼,可那環抱著她的臂彎多麼的舒服,那在她鼻端的氣息多麼的熟悉、多麼的溫暖,於是她的身子軟了,她的手也環向了他的腰。「阿叔——不,我不能再這麼喚你了,可我要叫你什麼呢?」她嘀嘀咕咕一的,像只百靈鳥兒似的。 「你不怕嗎?」他把話吐進了她的耳。「不怕人家說閒話?」 「我又沒做錯事,為什麼要怕人家說?」她揚高了頭,隨後又更偎進他懷裡。「我想回谷裡去了……」她低低地喃。 「怎麼了?」他撫著她微濕的發,心裡仍覺得這像場夢,可懷裡的馨香是真,那在耳邊呢呢噥噥的話語也是真的,如果這是夢,那麼就讓他永遠沉在這,別醒來了吧。 「外頭雖然好玩,可我想念谷裡的一切,奶奶不知道好不好?王媽是不是又研究出了什麼好萊?小鐵呢?我不在,誰陪他鬧呢?」她不自覺地閉起眼,枕著他胸膛的螓首越顯沉重,彷彿就要沉入夢鄉似的。 「我們把事情解決後就回去吧。」他把聲音放輕,換個姿勢將她抱起,慢慢朝她房間走去。 幫她推開了門,他扶著她站好。「娃兒,回房睡吧。」 眼還閉著,她頭點了點,摸索著就要進房去。 應鐵衣看著她這模樣,禁不住又歎了。她個兒原本就小,頭髮再這麼披垂著,看來就更像個小娃娃了,他真能這麼狠心地摘下這朵初生的小花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