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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裴意    


  半輪斜月,映進武宣親王府的東苑暖閣裡。清光素暉,映得暖閣中一片柔潤晶瑩,像鋪了一層銀色的霜。

  幽紅的燭火,在琉璃燈罩裡搖曳著朦朧閃爍的光芒,燈花一閃一墜。几上的小龍團熏爐裡焚著息香,舒緩清幽的香味在室內飄渺流移,氤氳出一片似冷似曖、如煙如夢的迷離氣息。

  額豪坐在雕鏤精緻的紅檜紫漆交椅上,帆齡站在他身後,拿著金銀梳,打散他的發,細心而溫存地為他梳攏著烏溜如黑夜般的發。菱形百合妝鏡裡,映出兩人相偎成雙的身影,溫馨繾綣宛如神仙眷侶。

  「這麼說,太皇太后是要你平定了漠西蒙古的亂事之後,方肯允了咱們的婚事?」

  帆齡白皙如玉的纖纖素手輕輕撩起他披散不羈的發,持著金銀梳,為他一束束地梳順開來,皓腕上的翡翠玉鈴叮叮噹噹地響著。

  「太皇太后有沒有說什麼時候要你出征呢?」

  「等兵部提調兵馬,欽天監擇定吉日之後,朝旨詔書就會下來了。」

  額豪雲淡風清地說著,彷彿出征打仗對他來說只是件家常小事。他端起茶來,神定氣閒地唱了一口,卻從鏡中望見帆齡籠著淡淡輕愁的顰蹙黛眉,還有雙睫間閃過的一抹淚光。

  意識到額豪凝注的炯炯目光,帆齡低下頭去,掩飾住眼中的一汪淚水,不願意讓他看到她難過的模樣。

  「你知道我的,是不是?我一生治軍行伍,兵馬倥傯,經歷過大大小小無數次戰役,從來就沒敗過。」

  額豪回過身來,緊緊握住她冰冷微顫的小手,溫柔地道:「葛爾丹雖然驍猛善戰,卻還不成氣候。這只是場小小的亂事,我翻掌之間就可以弭平,你用不著擔心。」

  帆齡抬起美麗而淒傷的臉龐,含淚的雙眸在燭光中瑩澈如水晶。

  「打仗是生死存亡、性命攸關的事——就算你從未敗過,可征戰難免就會有凶險。你又是主帥,依你的性子,肯定是身先士卒,衝鋒陷陣的,我怎麼能不擔心呢?」

  她望著窗外冰涼的月光,夜裡的雪下得很大,一片片飄到窗欞上,頃刻間融為水,像淚滴一般地流下去。

  他就要出征了——離別的命運已然落在他們之間,她卻無法抗拒、無力挽回。而他此去是吉是凶,她卻全然無法預料,也不敢揣想。

  帆齡淚水盈盈,恍惚如夢地道:「我真希望自己是一隻遨遊穹蒼的鷹,那我就有翅膀,能夠摘星追月,隨著你一同出征了。」

  額豪將她細嫩柔滑的小手偎到了自己頰上,輕輕磨掌、撩拂著。

  「說到鷹——你還記得我的故鄉呼倫貝爾大草原嗎?」

  帆齡的手指緩緩在他腮上、唇間游移。額豪啟開雙唇、含住她纖長的手指,輕輕吮吻著她細膩柔滑的指尖。

  「記得。那時為了不讓太皇太后收養我入宮,你帶著我回到了呼倫貝爾草原,在那兒住了兩年。」

  帆齡回憶著往事,唇畔露出甜蜜淒迷的笑意。

  「我還記得你每天帶著我去遊獵放牧,還曾為了追獵一對海東青,而深入沙地瀚海,一直追到了和羅剎國交界的邊境之地。」

  「那對海東青是鷹中的王,雌雄成雙,從不單飛——而你和我,就像那對鷹,誰也不能沒有誰。」帆齡輕喘一聲,心中熱燥燥的,身子微微地發起顫來。

  「我真不想同你分開,我真想時時刻刻都伴在你身邊。」

  帆齡嬌媚的眼神氤氳迷離,嬌憨含暈的清麗面頰彷彿被春雨浸過,比海棠還紅,流溢著艷潤的光彩。

  「如果你是疾馳的箭,我希望自己就是你翎旁的風聲;如果你是負傷的鷹,我希望自己就是那撫慰你的月光。」

  戀人的夜,是不眠的夜——額豪和帆齡沉浸在滾滾情潮之中,徹夜貪歡,彷彿這個漫漫長夜,永遠也不會到盡頭。

  第七章

  北京什剎後海  日月閣

  朱心同坐在日月閣的東花廳裡,望著圍爐而坐的額豪和帆齡,唇畔掛著一  抹雍容悠閒的笑意。

  「在下冒昧邀宴,武宣王爺竟然肯攜同帆齡郡主賞光赴宴,真是令蓬捨生輝不少。」

  他手持白玉折扇,扇柄一隻漢玉墜在他揮手輕搖中晃晃蕩蕩,讓他看上去益發俊雅飄逸。他含笑舉起面前的酒杯,向著額豪和帆齡團團一敬,說道:「為了聊表謝意,朱某就先乾為敬了。」

  他執杯一飲而盡,亮過杯底,微笑地望著額豪。

  額豪端起酒杯,豪邁地幹盡杯中酒,笑道:「朱公子這座『蓬捨』,可是比我武宣親王府還要華麗氣派得多了。」

  額豪說的並非虛話,這日月閣坐落於什剎後海北岸,靠水三面,十進大宅,從臥地到簷頂都是琉璃瓦鑲嵌,隔窗可以垂釣。屏風都是用空心磚造就,裝飾得整個樓閣錯落有致,烘烘散著熱氣,正是和地龍相通的取暖火牆。

  而東花廳外一道懸空的拱門迴廊,緊臨著什剎海而建。放眼望去,只見碧波瀅瀅,霰雪如霧,一群飛鳥掠過水面,落在結了冰的湖面上,景致蒼茫澹遠

  而寧謐。

  「朱公子初到北京不久,便能購置如此堂皇富麗的大宅,這絕非尋常人物可以辦到,看來朱公子確實出身不凡。」

  「朱家祖上世代經商,是很攢積了點錢財的。說來慚愧,兄弟依靠祖蔭,哪及得上武宣王爺闊步獨行天下的豪情?」

  朱心同微笑,合起扇子在手心中輕輕拍打。「武宣王爺不但英雄蓋世,用情之癡更是在北京城裡傳為美談。」

  他望了一眼雙頰紅撲撲,看起來更加明艷嬌媚的帆齡,笑道:「武宣王爺橫眉冷顧天下,為了一個情字,就直著脖子辭拒太皇太后的指婚,也不怕獲罪砍頭——此事早已轟傳北京城,朱某對武宣王爺真是好生佩服。」

  帆齡香腮泛紅,嬌羞地低下頭去,眸中隱隱流泛著喜悅的光彩。

  額豪把玩著酒杯,淡淡道:「朱公子邀本王和帆齡過府飲宴,應該不是只為了對本王『好生佩服』的吧?明人不說暗話,朱公子有什麼用意,不妨直說。」

  朱心同眉眼含笑,打開扇子緩緩輕搖,神態矜貴閑雅。「既然武宣王爺如此豪爽,那朱某也就坦率直言了。」

  他目光柔亮,直視著額豪。「朱某邀王爺過府,一個用意是為王爺出征餞行,另一個用意卻是想勸諫王爺。」

  額豪眼光炯炯如焰,神色泰然從容,似笑非笑地道:「勸諫本王?這倒是令本王不解了,請朱公子明說。」

  朱心同微一沉吟,站起身來,背著手遠眺西山群峰。

  夕暮時分,只見黛紫色的西山群峰抹上一層金輝,湖水倒映著天光,彷彿一片燃燒的海,景致瑰麗、奇幻莫名。

  「清廷這次派王爺出征平亂,戰場在蒙古,打的也是蒙古人,身為蒙古人的王爺可曾想過後果?」

  額豪一凜,神色嚴肅地道:「葛爾丹攻打厄魯特蒙古,自己人侵略自己人,別說清廷派兵插手,就以我是蒙古左翼中旗親王的身份來說,我也該聲援厄魯特蒙古的。」

  「可是蒙古各部落不會這麼想,他們只會想王爺是奉了清朝的命令,前去攻打自己的蒙古族人。」

  朱心同緩步踱到拱門迴廊前,淡淡道:「清廷以蒙古各部做為北疆萬里長城的屏藩,卻又對蒙古各部心存忌憚。拿王爺為例,若不是王爺戰功彪炳,威震整個兒蒙古,朝廷會要王爺入京,敕封親王,掌個不大不小的理藩院嗎?明擺著是敕封,實著卻是削王爺的兵權,怕王爺有謀逆自主之心啊!」

  額豪倒了一杯酒,自飲自酌,完全不動聲色。

  「草原上的蒼鷹,只有振翅凌霄、搏擊長空才能自由翱翔。」朱心同轉過身來,犀利地注視著額豪。

  「王爺,你空有凌雲之志,可惜在北京城裡,就算你再如何勇猛驃悍,終究只是一隻蒙了眼、綁了腳,受人擺佈指揮的囚鷹。」

  額豪一拍長几,站了起來,手上的酒杯震得粉碎。

  「朱公子,本王一直很欣賞你的人品文采,也誠心想和你交個朋友。」他神色凜然,聲音不怒而威。

  「本王身受朝廷大恩,絕無貳心。希望朱公子不要口出挑撥之言,陷本王於嫌疑之地,否則本王也只好劃地絕交,拂袖而去了。」

  朱心同定定地凝視著額豪,見他神色剛直磊落,對清朝的忠誠顯然是出於真心。雖然兩人立場不同,性格迥異,但對額豪這股莽莽蒼蒼的英雄氣概,也不由得打從心底生出一股敬意。

  「王爺說的是。朱某說話失了分寸,冒犯了王爺,希望王爺不要見怪。」

  朱心同示意侍女換過酒杯,親自舉起酒壺來,取杯斟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額豪。

  「雖然我們兩人立場不同,但我對王爺好生相敬,從今以後在王爺面前,朱某絕口不提政事。如果王爺不嫌棄兄弟高攀,請王爺幹盡此杯,我們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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