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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慕蓉    


  若說天底下的人最不可能傷害他的,就是沐殷,他甚至因母親不信任沐殷而有些不悅。

  他知道沐殷為了他付出的代價,天底下沒有幾個男子願作女子的奴僕,但他的二弟為了救他,不顧體制與人言。

  「朝中大臣,就瞧低你優柔寡斷,暗暗有一派人馬支持子樞,你這孩子真是不分輕重,不知危機已現!」

  沐離愣愣地看著母親沉重的臉色。

  他與沐殷向來交好,他以為他國會有的兄弟鬩牆不會發現在兩人身上,而母親向來也將沐殷視同己出,然而此時,她又為何要耳提面命、慎重囑咐?

  「你聽過子樞的生母了嗎?」君夫人只是悶悶地說,坐回榻上。

  她不能讓侄女重蹈覆轍,殘酷的命運不能再來一次,她要扭轉一切。

  沐離雖然對母親的反應不解,仍是將他從以前至今唯一所知的說了出來,「傳說是君父在巡幸雲江時救起了她。她貌若天人,性格溫良,為報答恩人相救,於是對君父以身相許,自此君父將她視若珍愛,本來為她加封如夫人,卻被她拒絕了,那時剛好外公赤狄王駕崩,封號一事就緩了下來;一年後,她生下子樞,可惜還是未及封號便香消玉損。往後,母親您對子樞視如己出,將他當成自己的孩兒教養,兒臣也當他是好兄弟。」

  「哼!哼哼!」君夫人冷笑,那充滿妒意的表情令沐離瞧了心驚。「生下子樞?香消玉損?」她起身,腳步不穩。

  「母親!」沐離穩住她。

  她仍斷斷續續笑著、說著,「你錯了!她不是香消玉環,她是山裡的魔鬼精怪,迷惑人心,讓你君父幾十年後仍然神魂與授!她的模樣簡直不可能是人呀!她生得……那樣絕美……哪個男子不為所惑?果然,她一來到王宮就受盡恩寵,沒多久就傳出有喜,她仗著你君父的寵愛,要他給她蓋了獨立的樓閣,又在產子之前都不准有人進出,你君父對她言聽計從,除了一個平常服侍她的侍女外,都不讓人走近,便連他自己也不敢妄進一步。哪裡知道,十個月後她產下一子,三天後服侍她的侍女離奇失蹤,再兩日,她也不見蹤影……

  沐離大是不解,訥訥地說:「她……沒有死?」

  「有沒有死誰會知道?她消失了,任你君父怎麼找尋都如同消失在空氣中,沒有身影。要不是子樞是真實存在,我們都要以為世間原就沒有這人……你君父對她又恨又愛,自此後便嚴以律己,對這事引以為恥,自然,朝中也無人敢提……」

  君夫人陳述時眼有妒色,沐離眉宇間不由自主流露出同情。

  君夫人受不了兒子的同情,尖銳的說:「你的聖巫女眼裡只有子樞,你的百姓也只認得子樞,你的臣子也只信服子樞!離兒,你才是太子,沐國未來的國君,唯一的君王!」

  廊外的寒音皺眉。她來到沐國後,與沐殷相見不過五次面,每次時間極短,這君夫人何以判斷她內心所思?何況她與那笨好人本就毫無瓜葛。

  沐離沉下臉,不明白好端端地為何非得要扯到沐殷身上。

  他不喜歡聽到母親話中句句針對沐殷;另一方面,他也對母親過度狐疑的表現感到奇怪。

  「你以為母親瘋了?我還真希望自己瘋了!自從見到那北方聖巫女,我是快要瘋了,連同你君父……你以為你君父是怎麼病倒的?」話說到此,君夫人緊緊扣住沐離的手臂。

  「君父主政多年,積勞成疾……」

  「哈哈哈!」君夫人失控地乾笑三聲,笑出淚痕。「冤孽呀!冤孽呀!」

  「母親……」沐離仍是不知所措。

  「這是宿命!是詛咒!你千萬不能重蹈覆轍。同樣的命運,你、桑莞與她,就像當年你君父、我與她……」君夫人歎息,「這樣美麗絕倫的女子,諒誰一生都不會想到會再見到第二人……我卻再次見到了……」

  「別說了!母親!」沐離打斷。

  一股不祥預感油然而生,這一切顯得太過詭異。

  君夫人知道她必須一氣呵成、將話說盡,否則她會發瘋。

  「你聽清楚!子樞的生母跟那北方聖巫女生得一模一樣呀!」

  廊外的寒音陡然一震,流竄在她體內的氣息冰冷絕情。

  她不應該驚慌,這一切與她無關,她不過是局外人——

  然而,徹底的驚慌,幾乎教她痛了起來。

  這世上每件事物竟會這般荒謬、無稽,糾結若連環。

  第六章

  亂了。

  都亂了。

  我是誰?

  她又是誰?

  寒音頭疼欲裂,興起想要拔足狂奔的衝動。

  然而她卻一步一步鎮定優雅地撤退,感覺飄忽不定,如履薄冰。

  六歲之前的記憶毫無預警襲上心頭——

  好像又回到那永不見天日的世界,是黑暗、瘋狂與淫亂的人間煉獄,悲傷無助的自己總是自問——

  我為何要活?活著有什麼好?

  反反覆覆,理不出思緒,不論是從前的她,抑或是現下的自己。

  她長大了,從那個天地換到這個天地,從那個生命換到這個生命。

  她換了衣服,換了身份,仍換不去一身注定的血骨。流竄在體內的血液,好像隨時會反噬,將她吞食。

  隱隱約約,恍恍惚惚……

  已經有過一段時間,她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心慌意亂,她痛恨這種感覺,那種生命不由得她取決的感覺籠罩著、包圍著她的血液與心肺,教她無處可躲,無處可逃——

  待她稍有意識時,她的手正貼在一面冰冷的牆壁,往左兩步,是一個拱門,門未合上,裡面傳來琴聲。

  琴音很靜,不急不躁,沒有刻意彈撥的技巧。

  這個地方似曾相識,她知道,這裡叫做「宣華殿」,沐殷的住處,她也許會忘記別的,不可能忘記這裡。

  「姑娘,是你嗎?」瞧見寒音轉身的殘影,沐殷停下撫琴,徐徐走近她。

  沐殷溫和的嗓音,反倒催促著她的離去。

  她不要他看到飽受心理折騰的自己。

  上天像要跟她作對,派了這個煞星下凡來克她,天下人都怕她,她卻每每在他面前示弱。

  寒音莫名其妙的跑了起來,生怕教他瞧見她的臉色。

  沐殷輕而易舉地追上她,拉住她的手臂,不能理解她為什麼要避開他。

  「既然來了,為什麼又要走?」

  寒音喘息,任沐殷抓著她的手,倔強地不肯回頭,心裡有太多的掙扎糾葛,需要她獨自面對。

  她總能以冷靜的面目包裝自己的真實感受。

  但他,一個凡人,無懼她的冷漠與法力,當他以無比清澄的眸光直視她時,她以為自己幾乎絲縷未著,心智全然赤裸。

  她厭惡被他看透,竟也欣喜為他所知,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對立得很徹底,唯一的法門就是逃避,教他別再亂了心。

  她不需要感情,也不需要知己,接納一份天地不存在的東西只有飛蛾撲火,永世不得超生。

  沐殷的手牽引著她,寒音終於還是進入屬於他的天地。

  宣華殿植遍梅樹,處處是清雅。

  沐殷反手一伸,接起一朵卸下的梅花,握起寒音的柔黃,攤開手掌,那朵白梅置於她的掌心。

  「手挽落梅,煩惱也落盡。」他的笑語,平靜、有禮又保持一定距離。

  寒音低頭,白梅如蝶,盈盈停歇,她撫摸著柔軟的花瓣,不知不覺感到心靜。

  毋需言語,毋需作態,沒有你追我逃,沒有你來我往。

  堅持與孤傲已經失去意義,保護色不再需要。

  寒音歎息,心一下子柔軟了。

  「所以你躲在這裡,偏安一隅,孤芳自賞,如同梅樹。」

  沐殷沒有笑,沒有說話,只是瞅著她,坦然的眸色,沒有多餘的掩飾。

  「你知道沐國沒有你的立足之地了,對嗎?」寒音以鮮少的輕聲說話。

  「是的。」他的責任已了,剩下的只是抉擇。

  從來無意爭取,何來退讓?他只是讓該落幕的鬧劇結束。

  是他離開這裡的時候了。

  「你打算何時離開?」

  「曲終人散時。」沐殷看向石桌上的古琴。若沒有她的出現,打斷他的曲終,他會消失,無聲無息。

  「曲終人散,不與任何人道別?」寒音脫口而出,爾後才驚覺其中流露出的感情無從掩飾。

  話中隱含的情感極淺,無心人可能未曾察覺,然而沐殷並非無心人。

  「你是北方聖巫女,我會離開北方。」省略了「姑娘」、「在下」的修飾,沐殷回應的是比她更赤裸的感情。

  沐殷讓自己保持著憐惜她、珍惜她的感覺。

  不願意跟她道別,是怕心中的不捨會引起強烈的佔有,他一向自律,但對她,不能保證會否失控。

  珍惜一份得來不易的情感,儘管他沒有得到什麼。

  他對她的感覺太過複雜,複雜到害怕會破壞對她的尊重,自私的那份自我最想做的是不顧一切將她帶走——他會愛護她、會佔有她、會引導她,會讓她共享他的生命而忘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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