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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荷子 「傅總,您請說。」我還是笑臉迎人。 突然,手機鈐響,他做個手勢要我等他。我看見他的臉色愈沉愈黑,一個字也沒回應。我想,這通電話要不是讓他掉了數十億的生意要不就是他家死人了。 咦,他家裡不就只剩一個媽嗎? 算了,做人不要太壞心。怎麼可以詛咒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掛點呢? 「我現在要出門,你跟我一起來。」傅非朋先生抓了我就跑,而且還是走後門,往逃生梯方向。 「要去哪裡?」第一殯儀館?完了,我真的很沒良心。 「去哪裡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我們要迅速逃離現場。」他抓著我拚命跑,也不想想我腳上是新買的鞋子。 「為什麼?」 「先逃再說,等一下我慢慢跟你講。」 「不要,到底是什麼事?」我甩掉他的手,站著不走。 他看起來快發瘋了,我很少看到他這麼無奈又頹喪的樣子。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我們離婚的那一天。 好吧,所謂我們離婚的那一天。 喔,不妙,我大概知道是什麼事了。真是大大的不妙。 ……………………………………………… 「我隨便猜,猜不中你要承認,不要騙我。」現在換我抓著他跑。「我想,應該不是傅太太要出現了吧?」 「哼,她還打算再弄一個博太太過來。」 「什麼?」 「而且是日本籍的。」 「啊?」 「據說溫柔婉約,氣質出眾,能詩能文,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是新娘學校教出來的第一名學生。」 「她們現在要過來?」 「所以我才逃。」 「幹嘛要逃?」我停下來,拉他往回跑。 「喂,你神經啊!」傅非朋扯住我,眼睛裡都是火花金星,差一點點就要燒起來。「我為什麼要回去?」 「傅太太不是要幫你相親,不要辜負做母親的一番好意。」 「我已經結婚了。」 「你是結『過』婚好嗎,這是有差別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看那個日本新娘。」 「她不是我的新娘。」 「她『還』不是你的新娘。」我又糾正他。 「你確定要我回去?」他的鼻子在噴氣。 「不然你上班時間想蹺去什麼地方?」我看看時間,快四點。「你再撐也沒多久,下班時間一到,還不是得被抓回去。」 「你當我真的任她擺佈?」 我聳聳肩。 「好,那我們就回去!」他把外套往肩上一甩,大跨步走回去。 他沒有伸手來抓我。看著自己孤伶伶的兩隻手,有點感傷和落寞。好可憐喔,一個人就算了,等一下還會看到那個討厭的老太婆。 台灣版的「羅剎之家」應該來找我們去拍的。 要學會穿白衣、披頭散髮、嘴咬鏡子、躲在沒人看到的地方釘小木頭人,咒婆婆死多簡單啊。難的是白天看到她要忍住不掐死她。 加籐紀子做不到的,說不定我做得到。 說不定啦。 要是我夠壞心就可以。 摸摸心口。好可惡喔,我的良心竟然還在。嗚嗚嗚。應該在聖誕節的時候,拿去捐給紅十字救難協會的。 「茲收到陸露女士捐贈良心一顆,特頒此狀表揚。」啊,真想要那張獎狀,可以掛在牆上褒揚我的良心呢。 「你還呆在那裡幹嘛?走了!」 「喔。你先走,我慢慢來。」現在後悔大概太晚了。 「你後悔了?」 「哪有。」我嘴硬不承認。 「你嘴硬,心裡早就後悔了。」 「我才沒有!」我只是有點不甘心而已。 「要不甘心,五年前你就該抗議的。」他拉松領帶。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看起來竟然頗有吸引力的。 我就知道當初練習視而不見的功夫是絕對必要的。當初我又不是被迷昏眼睛沒睜開就嫁給他的,談戀愛的時間也不算短,哪可能朝夕相處不生感情? 說起來我真是夠英明睿智的! 但是,這是在還沒被他破功之前。可惜。 「你很囉嗦。」這傢伙真可怕,我心裡想的他都知道。 「那是因為你的臉上寫的明明白白。」傅非朋手伸過來,捏了捏我的鼻子。「你就是這一點讓人氣得牙癢癢。」 「講話的時候不要動手動腳的。」我拍掉他的手。 「對,公私要分明,在公司裡就要有上司和下屬的樣子,要有分際和做人原則。你說是不是。非朋?」 一陣香粉味飄過來,我腦袋裡警鈴大響。 傅老妖婆來了。 「媽。」 傅老太太點個頭,一身貴氣逼人。 不是說她身上珠光寶氣,而是她身上就是有那種氣質。 上了點年紀的富太太們,對身上的旗袍可是講究得很,顏色絕不濃艷,一概走清淡怡人的色彩。 那些旗袍在一般人的眼中看起來說不定像同一套,可是事實上,那每一件可都貴得嚇人,沒有一件不是用什麼歐洲來的絲或紗去紡的,連繡工都斤斤計較得很。 這位老太太最愛的休閒活動之一就是挑撿旗袍料子。 至於身上的香味除了聖羅蘭、香奈兒這些老牌子的香氣之外,還有一種即使我和她朝夕生活相處多年,仍然分辨不出來的味道。 一種濃郁的香粉氣息。 「不是我說你,在辦公室裡要有點主管的樣子。」傅老太太個頭小,大約一百五十五公分左右。「瞧你,領帶都鬆了。」 說著,她由眼角瞥了我一眼。 幹嘛瞪我?他的領帶是他自己拉松的,不是我把他拖到陰暗的小角落強吻他、調戲他才弄成那副德性的。感謝您,我的胃已經壞了五年。 我把眼光轉開,假裝沒看到她瞪我。 然後我看到那個「據說溫柔婉約,氣質出眾,能詩能文,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是新娘學校教出來的第一名學生」。 她不能算是美女,因為並不是會令人驚艷的那種女孩。 用二馬的標準來看,是屬於七十分的女孩。他會說:「這種女生在大學裡隨便抓一把都會有六、七個。」 可是她顯然是很會打扮裝點自己的那一種女孩,明明只有七十分的,在經過精心打點之後,少說也八十五分。 白色洋裝、紅背心,裙邊袖口都有蕾絲邊,紅白相間的小背包,微卷的頭髮披掛到肩的長度,粉紅色的髮夾在兩邊,看起來是個甜姐兒。 她有很可愛的酒窩。 上下打量過那個日本女孩之後,由她的肢體語言我更可以瞭解傅老太太看上她的原因。我猜她的字典裡大概只有一個詞:服從。 無論傅老太太說什麼、是不是對她說,她都會在旁邊點頭,完全專心一致注意在老太太身上。沒有她的允許、沒有介紹之前,她連看都不會正眼看傅非朋一眼。目光相遇時,她會笑著避開。 多矜持啊! 多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啊! 我突然想吃餅乾。壓力一大我就想吃東西。現在我想吃無錫排骨飯、藍莓奶酪、玉米湯、現打草莓牛奶……現做三明治、現打楊桃汁、高記的蝦仁雲吞…… 愈是看著那個日本女人,我就愈覺得飢餓難忍。 「非朋,媽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剛剛在電話裡跟你提過的今雨子,她跟趙媽媽家的小琪是同學,中文說得可好呢。」 「你好。」基於禮貌,傅非朋和那日本女人握了握手。 基於禮貌。基於禮貌。基於禮貌。他的動作完全是基於禮貌。沒錯。再來默念三遍。基於禮貌。基於禮貌。基於禮貌。 可是,我現在想吃草莓牛奶冰、鹽酥雞、韓國烤肉…… 自我洗腦的緊箍咒顯然無效。 「你好,傅大哥。」那日本女人的聲音就像甜甜的糖果。 圓圓的,晶亮的,顏色粉嫩可愛,嬌柔欲滴。和她的外型完全是一等一的相合,清爽又可愛,像是檸檬薄荷糖。 我現在想吃現烤芝心披薩、全家福餐,還要外送全只烤雞! 如果給我一面鏡子,說不定會照出我一臉猙獰,像是隨時要撲上去咬人的花豹。尖尖的牙齒我正努力用抿著嘴的假淑女笑容藏住它。 「你快下班了吧,非朋,晚上咱們做個東道,帶今雨子去京兆尹吃飯。」 「媽,我晚上有約了。」 傅老太太臉色一變,先是冷冷地狠瞪我一眼,隨即把傅非朋拉到一邊。 「怎麼搞的你?我剛剛不是在電話裡要你都推掉嗎?今雨子她可是大塚鋼鐵董事的獨生女,你自己想清楚!」她聲色俱厲。 「我一直都很清楚。」 「這話什麼意思?」傅老太太眼睛圓睜。 傅非朋走過來,牽起我的手,走到她們面前。「媽,原諒我。」他轉向今雨子,後者正以好奇的眼光在我和他之間來回梭巡。 「這位是陸露,她是我的秘書,也是我的妻子。」他站在我後面,一隻手牽住我,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本來打算加上一句:「已經離婚了。」可是看到傅老太大殺人似的眼光,以及日本女人臉上的尷尬神情時,我今天就突然不想多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