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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頁     達拉斯·舒爾茲    


  多比·蘭這個人不是特別招人喜歡。他的兄弟也不可愛。他倆都執迷不悟地走上了死亡的道路。正如人們一再向他指出的那樣,他倆沒有給他真正的選擇餘地。不是他們死,就是他自己亡。他當然不可能假裝自己情願躺在鐵匠鋪後面的一隻松木棺材裡,等待明天被人安葬。但是這並不能說,對於他今後必須承受他們強加給他的選擇結果,他心中沒有怨恨。

  「見鬼。人一老了,就變得過於深沉起來,」他嘟囔著說。他又用手指梳理著頭髮,一邊離開廚房,悄沒聲兒地穿過走廊。孩子們大概早在一個多小時前就睡覺了,他略微吃驚地發現莉拉也上床了,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從她今天下午注視他的眼神來看,他覺得很難相信她對於槍擊事件會無話可說。

  臥室的門下面透出一絲燈光,使他知道她還醒著。畢曉普猶豫了片刻,幾乎想調轉身子,沿原路走回去。他沒有心情再聆聽一番事後分析。他不想再聽別人說槍擊事件究竟是不是他的責任。他只想把這件該死的事情徹底忘在腦後。但另一方面,若說他對妻子有一些瞭解,那便是她從不會輕易洩氣。如果她有話要說,她就必須把它說出來,今天晚上不說,明天也一定要說。他還是硬著頭皮熬過去吧。

  可是房門卻打不開,他愣了一會兒,才明白她把他鎖在了臥室外面。

  怒火在他心中翻滾,他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反應。他退後一步,沒有瞬間的遲疑,用穿著靴子的腳對準略略高於門栓的地方狠端一記。木頭裂開了,但房門仍然關著,他接著又端一腳才達到目的。門「砰」地敞開,那慣性使得它歪歪斜斜地又彈了回去。畢曉普一腳踏了進來,伸出一隻手,擋住從牆上反彈回來的房門。

  莉拉站在床邊,穿著白色的棉布晨衣,顯得修長、苗條,她的頭髮垂落在肩頭,像一股粗粗的、火紅色的繩索。她背對著燈光,臉處於陰影之中,使人很難看清她的表情。但是他現在用不著再看她的臉色。他今天下午已經看見,他已經領略了她眼裡的厭憎。他剛才突然升起的火氣,現在又突然消失了,他只感到無法忍受的疲憊。

  「我以前就告訴過你,我不能容忍我們之間有緊鎖的房門,」他平靜地說,使她想起了他們的新婚第一夜。

  莉拉剛想說話,可是沒等她發出聲音,加文就出現了,他衝過畢曉普身邊,進入臥室。他在他倆中間站定,面朝他父親,眼睛裡閃爍著果敢和恐懼混雜的表情。

  「不許碰她!我不准你傷害她。」

  片刻令人目瞪口呆的沉默,被莉拉的驚叫聲打破。「加文!」

  她趕上前去,把手放在男孩肩頭。他緊張得全身僵硬,眼睛始終盯在畢曉普身上。父親和兒子,彼此針鋒相對。畢曉普好像被人當胸踢了一腳,踢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他輕輕搖了搖頭,像一個拳擊手被狠狠擊中了下巴。他說話的時候,聲音裡透著深深的疲倦,刺痛了莉拉的心。「回床上睡覺去吧,兒子。」

  「不許碰她,」加文又說了一遍。莉拉可以感到他在她的手下微微顫抖。她必須出面終止這種衝突,以免他和父親的關係受到無法挽回的傷害。

  她走到他們倆中間,強迫加文注視著她。「你父親絕對不會傷害我的,加文。」

  「他把門撞壞了。」男孩的目光轉向被損壞的門鎖。

  「是我不該把門鎖上。他完全有理由生氣。」她說這話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她故意想激怒畢曉普,因為對付他的怒火比對付自己內心激烈翻滾的複雜情感更加容易。「他絕對不會傷害我的。」

  加文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憤怒地瞪著父親。「他今天謀殺了那個男人。」

  「不,他沒有!」看到莉拉不假思索地為畢曉普辯護,很難說他們三個人中間誰最感到驚訝。「他是為了自衛。那個男人想殺死他。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不是你父親的過錯。你看見了事情的經過。你認為他應該怎麼辦呢?」

  加文茫然地看著她。「我不知道,」他慢慢地承認,突然顯得很像他這個年齡的小男孩,而沒有了他經常表現出來的那副小大人派頭。

  「今天我們大家都過得很不容易,」她柔聲說道。她大著膽子伸出手去,將男孩落在前額的一綹絲綢般的黑髮拂到腦後,她臉上的笑容無比溫柔。「現在回床上睡覺去吧。到明天事情就會清楚了。」

  加文又猶豫了一會兒,憂慮地看看她,再看看他父親。

  「去吧,兒子,」畢曉普十分疲憊地說。「我決不會碰她一個指頭。」

  說起來真是矛盾,彷彿父親的話才是加文所需要的最後保證。他用遲疑的目光最後看了一眼莉拉,然後走過她和畢曉普身邊,離開了屋子。莉拉轉身看著他離去。他關上他房門的「卡嗒」聲本來十分微弱,卻在他留下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第十章

  只剩下她和畢曉普兩個人,莉拉便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她想解釋一下加文的心情,但是她連自己的心情都弄不明白,怎麼可能解釋得清?每當她閉上雙眼,就看見多比·蘭中彈時那副驚訝的神情,還有他的身體癱軟地跌倒在泥土裡的可怕情景。以及畢曉普眼睜睜看著他死去時那冷靜的、不動聲色的表情。

  以前她一直不相信她聽見的關於她丈夫的種種傳聞。她把小威廉對他的仰慕和欽佩看成是一種多少有點誤會的英雄崇拜。那個男孩的父親是個銀行家。儘管這個職業十分受人尊敬,卻不太可能使一個小男孩感到興奮。而一個神秘、危險的執法官則截然不同。她原以為是威廉故意誇大了畢曉普的名聲,以迎合他自己追求刺激的心理。當別人隱晦地提到這類事情時,她從不當真,以為這也是出於西部人強調「野蠻的」西部不同於較為文明的東部的特殊需要。她嫁給了一個……神槍手,這種想法太荒唐了,令人難以接受。

  然而今天,她親眼目睹了他掏槍時的致命速度;目睹了他在比喘一口氣還短的時間裡殺死了一個人。她害怕極了。讓她感到同樣害怕的,是她在看見蘭中彈倒地時居然鬆了口氣。當她意識到街上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時,她突然想到可能會目睹畢曉普死於非命。這種念頭一旦產生,她便感到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緊張。儘管她對他偶爾表現出的暴君作風深惡痛絕,但他對她來說十分重要,是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份。她再也無法想像失去他以後將如何生活,她簡直記不清認識他以前的生活曾是怎樣。槍響以後,在那可怕的一瞬間,她竟然很高興倒地而死的是蘭。她高興,因為蘭的死意味著畢曉普的生。當她意識到她居然為一個人的死亡而暗暗慶幸時,頓時對自己產生了強烈的厭惡。而且她恨畢曉普使她有了這種感覺,恨他使她不得不面對自己不願正視的那一部份自我。

  也許畢曉普從她臉上讀出了這些想法,只見他的神情變得更加悵惘。

  「我今天晚上睡在拘留所裡,」他木然地說。

  他開始轉身離去,莉拉從內心深處本能地知道,如果她現在讓他離開,就永遠不可能使他們的婚姻生活產生某種真正的、水恆的東西。他們之間的情感紐帶剛剛形成,還很脆弱,一旦破碎,就很難修復。如果尚有機會建立她一生夢想的那種婚姻關係,一種建立在信任、尊敬,還有──如果上帝允許──愛情的基礎上的婚姻關係,他們就必須度過這一難關。

  「不要走。」

  畢曉普轉過身來看著她,臉上表情平靜,等待她的下文。莉拉凝望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內心各種感情互相糾纏,使她理不出個頭緒。一方面,她恨他這個人,恨他表現出的種種行為。她今天看到了他的一個側面,這個側面把她嚇壞了。她看見一個人殺人的時候居然可以那麼從容鎮定,令人不寒而慄。然而她又想起他有時表現出的對安琪兒的笨拙的柔情,對加文的耐心,以及對她自己的舒適和安全的體貼關懷。她的心被扯得四分五裂,淚水忍不住湧出眼眶。

  畢曉普看見她的眼裡盈滿淚水,感到胸膛突然被什麼東西緊緊鉗住。他從沒有看見莉拉哭泣。她總是勇敢地面對人生──面對他──她那樣微微揚著下巴,準備迎接挑戰,毫不退縮。儘管她的固執和她的脾氣曾經不止一次把他激怒得無法忍受,但他情願面對她的憤怒,也不願看到她流淚。

  他朝她伸出手去,突然意識到她也許最不願意從他這裡得到安慰。可是隨著一聲暗啞的啜泣,她一頭扎進了他的懷抱。他的手臂機械地摟住她,把她拉得更近一些,感覺到她柔軟。溫熱的肉體貼在自己身上,像一味溫和的止痛藥劑,撫慰著他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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