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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常歡    


  一個說唐老夫人害病死了,一個說唐老夫人不是病死的,是被前些日子才娶的新媳婦給活活氣死的,另一個接著又說唐家的兒子懦弱怕事,完全不像個男人,新婚第二日,就給妻子壓得死死的,再也抬不起頭來。更有個人說唐家兒媳潑辣刁蠻,比那唐家母女不知厲害了幾倍……。

  駱泉淨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腦海裡,仍不斷重複播放身後那些聲音。不知為什麼,聽到唐老夫人死了,她竟連半點兒感覺都沒有。

  不知不覺地,她的腳步越過了慕容家,走去了唐家。看到那微微剝落的唐家大門敞開,這般人事變遷,她心裡沒有快意,只覺得滿滿的悲哀。

  掙扎了很久,她猶豫著該不該走進去,兩年苦澀黑暗的青春年少埋葬在大門裡面,算來幾乎沒有一件是快樂的,她還有什麼可以憑弔?

  但終於,她還是走進了門裡。

  望著熟悉的院子,昔日的天井裡雜草叢生,蛛絲散佈在一片荒涼破敗中,比起當日唐家迎娶新婦的盛況,簡直天壤之別。

  走出唐家,仍難掩心中的惆悵,直到她無意間抬起頭,看見了那走進當鋪裡的兩個大男人。

  駱泉淨急急閃到客棧圍欄後。

  那是葉飛,另外一個人,是在領脤米時見過的慕容家的一名執事管家。這兩個人大白天裡怎麼會進當鋪?

  她走近一些,小心翼翼躲在當鋪旗幟後,隱隱約約聽到當鋪掌櫃熟悉的聲音帶著不耐,越說越大聲。

  「我已經說過了,早在三個月前,一位姑娘便把唐家的當票給贖走了,東西也給帶走,你們來晚了。」

  「我這兒還有其它唐家的首飾,兩位爺兒要不要瞧瞧。」掌櫃說了半天,突然提議。

  「不,我們只要那枚鐲子,」東西找不到,葉飛有些急躁。前些日子他讓慕容軒調去棲雲畫舫上幫忙張羅,一直忘了這件事,想起來的時候,卻已經來不及了。

  「掌櫃的可否想想,是什麼樣的姑娘?」葉飛問道。

  「我想想。」見他堅持,掌櫃有些不快,卻又不敢得罪客人,沉吟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是位姑娘沒錯,長得挺標緻,白白淨淨的,穿的衣裳質地不錯,樣子像是富貴人家出身,戴著帽子,像怕被人認出似的,一張臉繃得緊緊的,問她話也不太搭理。」

  「難道是唐芙?」葉飛皺起眉頭自言自語,一會兒又否定這推斷,想著不太可能。

  「哎,我真不知道,東西怎麼會到唐家去,還累得我這麼辛苦。」一旁管家捶著走酸的雙腿,忍不住出聲抱怨。

  葉飛冷淡的看了管家一眼,無奈的搖搖頭。

  「這件事誰都不許提。」

  兩人匆匆走了,之前的對話卻一字不漏的進了駱泉淨耳朵裡,她怔忡著,不知怎麼突然想起葉飛那一日對唐芙的言行,她隱隱覺得怪異,這個葉飛,真的不對勁!

  葉飛對唐家如此熟悉,現在又在當鋪中尋找唐家被典當的東西,而他又受命於慕容軒,難道……他們跟唐家真有什麼關係?

  確定兩人不會再回來,駱泉淨垂頭,很低調的走進了當鋪。

  她不置一詞,把袖裡裝著銀兩的繡袋拿出來。

  「姑娘,是你呀!」那掌櫃認出她,先是訝異,隨即朝葉飛離去的地方張望了半晌,回頭時仍維持一貫的生意人笑臉。「你晚了兩步,方才有人打聽你贖走的鐲子呢。」

  她不感興趣的聽著,冷淡淡的問:「這是三十兩銀子,我能贖什麼?」

  「你也好久沒來了。」當鋪掌櫃的當她面把跟子盡數倒出來,一面數著一面閒話,不過幾乎只聽到他的聲音,駱泉淨一個字都沒有插上。

  那個鐲子,花去她年餘來在船上掙得的全部積蓄,手上沒多餘的錢,當鋪這兒自然是不常來了。

  「這是唐家當的最後一樣東西,唐老夫人的一串鳳釵。那時候當了十五兩銀。」

  「我要了。」她取下鳳釵,並沒有對價錢有任何異議。

  「唐家是真的沒落了。」那掌櫃收起銀兩,一面叨叨絮絮的說著:「媳婦回娘家去了,唯一的兒子也不知所蹤,我還聽說有人準備買下唐宅呀。姑娘,方纔那兩位先生問那鐲子,聽他們的意思,好像真的願意出高價買呢。我雖是生意人,口風緊,不該我多嘴的事,我怎麼也不會說的,不過既然別人願意出價,你就乾脆一點賣了,何必花這些錢……喂,姑娘!」

  櫃檯前面空空如也,掌櫃緊急收住口,錯愕的盯著駱泉淨早就走遠的背影。

  ★  ★  ★

  在慕容家的西側門外,她扣了銅環,很客氣的把衣服交給下人。

  「這是公子爺忘在舫上的衣衫,師傅交代我送過來。」她輕柔的說明來意。

  「衣服我洗過了,是乾淨的。」

  那下人正待響應,另一個聲音喚住了她。

  「駱姑娘。」

  她看著他,卻看不到方才同他一道的管家。

  「開門讓姑娘拿衣裳進去。」也不等她開口,他已經跟那下人吩咐起來。

  「我沒有要進去。」她皺眉。被這麼安排,她很不喜歡,況且,從在當鋪撞見過他之後,對他,她也起了戒心。

  仔細一想,她越發覺得怪異。當日投湖被救起時,也見到葉飛在一旁;慕容軒和棲雲教坊交情深厚,葉飛又是跟著慕容軒的,這樣的邏輯,原來是無庸置疑的,可是如今想來,又似乎太順理成草了些,教她不想也難。

  「公子爺想見你,」葉飛溫和一笑。「沒別的意思。這兩天他忙,沒機會到船上去。」

  葉飛領她進了門,過了一道天井便離開了。她獨自又穿過了一道沒有人的小門,直到踩過門檻,眼前的景象令她不能置信。她很早就知道慕容家在江南財大勢大,卻沒想到能大到連建造一座人工湖都能看不著邊際!環著湖,一路花木扶疏,假山造林,雖是刻意琢磨,但卻不顯造作。

  湖中立著一座供人休息乘涼的亭子,亭子左方接連跨至岸上的一道拱橋,她被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吸引了,不暇思索便走去了湖上的亭子。

  進了亭子,除了掛於柱子上的一幅字畫,其它的,卻什麼都沒有。

  她仰起頭,見那字畫上寫的是:

  「水邊楊柳綠絲垂,倒影奇峰墜

  萬疊蒼山洞庭水,若玻璃,一川煙景涵珠媚

  會須滿載,百壺春酒,撾鼓蕩風猗」

  乍見這些字,她有些困惑,沉思了好一會兒。

  「認得這首曲?」身後,一個聲音傳來。

  「這是元朝王秋澗先生寫的,寫的是洞庭湖春色,只可惜……。」

  「可惜什麼?」

  她回過頭,見到慕容軒靠在橋柱旁,正打量著自己。

  「這裡的山秀麗有餘,卻不夠奇偉,構不上萬疊蒼山洞庭水。」

  慕容軒笑了,長袍一甩,在涼亭裡站定。

  「你說的沒錯,這兒的水雖美,卻獨獨少了山。」

  驚覺和他說太多,駱泉淨想起自己的來意。

  「我是來還衣裳的,公子爺醉酒的那一天,忘在船上。」她把衣裳交還給他。

  「我該走了。」

  「泉淨。」慕容軒握住她的手,駱泉淨心一顫,拾眼卻只覺得環湖隨風招搖的樹梢,搖得這麼令人迷惑而紛亂。

  「我抱歉那天的態度不好。」

  她抬起頭,沒有受驚,只是漾著一個很淡泊的笑容。

  「那不重要,反正我忘了。」她搖頭。

  看著她平靜的臉,慕容軒越來越不能忍耐。難道她真的對誰都一樣?不,他不要和那個谷樵生平起平坐,他是不一樣的!他曾介入她的過去,改變了她的人生;他看著她的時間,比誰都久;他要求的,不該是一樣的答案。

  「如果現在我提出谷老闆的要求,你會怎麼回答?」

  「……。」

  「我無妻無妾,你會答應我嗎?」他進一步問。

  「慕容家不會同意。」她勉強一笑。

  「不管別人怎麼想,你會答應我嗎?」

  「我不知道。」她屏息,用力抽開手。這一次仍和過去一樣,他掌心的熾熱像什麼似的蒸潤著她,任他們都說他是個冷漠的男人,可是在舉手投足間,她卻只瞧見他獨有的溫柔。

  溫柔得……讓人不得平靜。

  「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想避開問題。」

  「對,我不喜歡惹上麻煩。」她扭過頭,口氣很柔弱,早知她會躲開,沒想過,竟會盼得這樣的答案。

  「我是個麻煩?」他自嘲問。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仰起臉想解釋什麼,無奈辭窮,怎麼也說不清楚自己的感覺。

  這一刻對感情的覺醒,對她而言並不是件快樂的事,尤其更可怕的是她完全瞭解他的處境。只要想到答應這一次,日後可能要嘗遍那求之不得、又甜又苦的滋味。駱泉淨膽怯了,她寧願遺憾,也不願去細想兩人之間的事。

  而這一次面對面,他這麼直截了當的開口,更令她坐立難安。

  「我得走了。」她搖頭。「這種情況,我沒法回答你的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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