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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采薇    


  用聞的就知道誰來了。

  心中沒有一絲喜悅的感覺,反而覺得腳步更加沉重。

  程定安,另外一個法學家庭工廠出產的規格品,目前是地檢署檢察官,辦公室就在隔壁大樓,每天都來接莫吟霏下班。

  在程家眼中,莫吟霏是最佳孫媳婦人選,莫家長輩也認為程定安的條件配得上莫吟霏,程莫兩家的長輩一拍即合,三天兩頭地暗示明示,希望程定安趕快把莫吟霏娶進門。

  莫吟霏對頻率一日日增強的催婚感到累。

  老實說,程定安沒有不好,反而好得挑不出一絲缺點,男人所有的美德全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這麼好的男人,她卻沒有一點感覺,只能怪兩人靈魂的波長不對,激盪不出愛的火花。

  走進辦公室,莫吟霏毫不意外看到九十九朵紅攻瑰驕傲地霸佔辦公桌空間,宛若高高在上的女皇,理所當然地要求眾民叩首膜拜。

  「吟霏,開完庭了?」

  程定安本來坐在她的椅子上和其他法官聊天,看到正主兒進來連忙讓位,另外拉了把椅子坐下。

  「學長,謝謝你的花。」

  莫吟霏冷淡的道謝,將花束移到電腦旁邊的置物櫃上頭,她的辦公桌放不下那種龐然大物。

  和莫吟霏同期的年輕女法官周怡霓取笑道:「學長是我們在叫的,你怎麼也叫學長?該改口啦!」

  為什麼怡霓這麼說?他的確是她的學長啊!不論是在大學或是司法官訓練所,程定安都高她兩屆。

  程定安尷尬地咳了一聲,俊臉紅了起來。「吟霏,我跟大家說我們快訂婚了,所以……」是該改口了。

  莫吟霏秀眉微皺,臉上登時沒了笑容。

  她從來沒答應他的求婚,只敷衍兩句說會考慮看看,他怎麼能以她的未婚夫自居?太過份了!

  雖然女主角沒有當場發飆,但氣氛已經顯得怪怪的。

  周怡霓知道自己不小心誤踩地雷,連忙換話題。「多虧有吟霏在,我們每天才有甜點吃。」

  一語驚醒夢中人,程定安將西點盒推到微帶嗔意的女主角面前,討好地道:「我買了你最愛吃的焦糖瑪芬蛋糕。」

  謝謝他的通知啊!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最愛吃焦糖瑪芬蛋糕。

  莫吟霏懷疑程定安根本不知道她的飲食習慣。

  口味清淡的她對糖份高、用油多的西點蛋糕始終提不起興致,自稱是她未婚夫的他卻說那是她的最愛,不是很奇怪嗎?

  滿心不樂,卻也不願程定安在眾人面前下不了台,莫吟霏掰了一小塊蛋糕送進口中,連同味蕾的抗議用力吞下肚。

  程定安臉上難堪的紅潮漸退,指著置物櫃上玫瑰花束問道:「喜歡嗎?我在網路花店訂的。」

  花束包裝精美,火紅的玫瑰與純白滿天星相互輝映,搶眼又不失協調,重重花瓣間擠了一隻可愛的小熊,小熊衣服上印著花店名稱,莫吟霏露出進辦公室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花藝設計師──藍慕華?」原來是小藍的傑作啊!

  程定安心中大呼好險。女孩子果然沒辦法抗拒鮮花的魅力,稍稍彌補他犯下的錯誤。瞧!吟霏不就笑了嗎?

  沒事先徵得女主角同意就宣佈訂婚消息是他不好,吟霏很少發脾氣,一旦讓她大動肝火,那就是世界末日。

  程定安摸摸鼻子。他不是有意唐突佳人,實在是等不及了。

  過了今年他就二十七歲,莫吟霏一直不肯答應嫁他,兩家長輩邊鼓敲得震耳欲聾,小妮子卻聽而不聞,硬是不點頭。

  理由只有一個,她還不想嫁。

  為什麼她還不想嫁?程定安每天反省三次,每次反省三十分鐘,難道吟霏覺得嫁他不好嗎?還是她不想那麼早被套牢?

  周怡霓聲音又羨又妒的。「我知道這家花店,它家的花新鮮又漂亮,可以從網路下單,很方便。」

  莫吟霏驕傲地宣佈道:「靜雪花坊是我大學同學開的,大家如果要訂花的話,我可以拿到外面要不到的折扣。」

  程定安脫口而出問道:「你大學同學怎麼會開花店?」

  「誰規定法律系畢業的人不能開花店?」這個食古不化的豬頭!

  程定安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吟霏最重視朋友,你批評她,她不以為意,更不會生氣;你批評她的朋友,她跟你拚命,絕對沒完沒了。

  急欲岔開話題,程定安抹了抹額頭的汗。「吟霏,你不是要跟我打聽XX派出所的警察嗎?是哪一個啊?」

  笑意在唇畔凝結,莫吟霏心中怒氣未散,小藍開花店很好啊!他憑什麼用那種低級態度批評她的朋友?

  雖然火大,但莫吟霏知道分寸,大家假裝在忙,實際上卻豎著耳朵聽她和程定安講話,就算要吵架,也不能選這種場合。

  「杜天衡,你認識他嗎?」

  程定安從鼻孔噴出兩口惡氣。「全地檢署沒有人不認識他。」

  莫吟霏好奇心被挑起,杜天衡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壞事,連學長這麼斯文的檢察官都對他很感冒?

  「他……很糟糕嗎?」插干股?喝花酒?還是擄妓勒贖?

  程定安搖頭道:「他不是糟,而是皮,比剛炸好的油條更油條,他在警政署擔任要職的父親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莫吟霏回想他的言行舉止,承認程定安的評論沒有過當。

  他的確很痞,無可救藥的玩世不恭。

  跟十年前的他大不相同,簡直判若兩人。

  莫吟霏托住下巴,跌入回憶的洪流中,怔忡失神。

  十年前的他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的他古道熱腸,連小女孩無理取鬧半夜打電話亂報案,他也不生氣,還肯幫忙。

  程定安氣沖沖道:「他移送的案子都是雞毛蒜皮的小案,遇到複雜的大案子,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拖拉拉,叫他補證據比叫賓拉登給布希磕頭更難,很多檢察官都吃過他的虧。」

  莫吟霏靜靜聽著。「就這樣?」沒別的了嗎?

  程定安兀自忿忿不平。「這還不夠嗎?警察本來就該配合檢察官,他不肯乖乖配合就是怠忽職守。主任檢察官前陣子參他一本,他被降調到交通警察隊,開罰單比較不能擺爛。」

  「喔。」

  可能是身份不同吧,莫吟霏無法像程定安般痛恨拒絕配合的警察,甚至連一瞇瞇討厭的感覺也沒有。

  程定安毫不掩飾對杜天衡的厭惡,哼道:「如果不是生在那麼傑出的家庭,也許他還不算太糟。」

  莫吟霏眉頭輕輕打折。「傑出家庭?」

  不知怎地,這四個字讓她很反感。

  程定安將她不肯捧場的焦糖瑪芬蛋糕掃進肚子裡。

  「杜天衡的爸爸杜智深是警政署的高階警官,大哥杜天律在刑事局偵九隊,二哥杜天寒在聯合國國際警察組織受訓。杜家在警界的影響力,就好比你們莫家在司法界的影響力。」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程定安喝口水又道:

  「和成就斐然的父兄相比,杜天衡就像扶不起的阿斗,辦案績效鴉鴉烏,他是杜家的污點。」

  莫吟霏在心中反覆咀嚼程定安的話,有那麼一瞬間,她似乎隱隱約約明白杜天衡放浪形骸的原因。

  壓力……無所不在的壓力……無論你再怎麼鬥,成就也無法超越父兄的失落感像影子一樣緊緊糾纏,擺脫不去……

  沒有人在乎你這個人,他們只在乎你是誰的兒子、誰的弟弟,走到哪裡都要恪遵祖訓,半點錯不得,否則就有你好看。

  活著被爺爺踢出家門,死後被祖宗趕出祠堂。

  活得好累,好辛苦,壓力好大。

  鬱積的不滿、憤怒以及不被瞭解的痛苦,由於得不到抒發的管道,日積月累化成驚人的叛逆能量。

  與其一輩子委曲求全,倒不如反抗到底,反正眾人的批評注定逃不掉,乾脆不理它,至少這樣還能保證活得痛快。

  莫吟霏輕輕歎了口氣,她多麼嫉妒杜天衡的漫不在乎!

  如果她也那麼瀟灑不羈,如果她夠勇敢,當年就該義無反顧帶著大提琴飛往紐約,獎學金不敷使用就去餐廳打工,再苦也甘之如飴,只要大提琴在她手下發出如天籟般的聲音,一切就值得了。

  她能撫摸大提琴的心,卻無法掌握法律的真諦。

  莫吟霏又歎了口氣,歎自己的膽怯,也對長輩的鉗制感到忿忿不平。既然奶奶傾盡家產也要買給她一把史特拉第瓦裡名琴,為什麼爺爺不能成全她學習音樂的心願呢?

  二十四歲是人生花開最盛、芳華最美的年紀啊!她要在法院耗過一生嗎?平淡寡味、又疲累不堪?

  五十年後……當她老到剩下最後一顆牙,驀然回首,立在燈火闌珊處的只有滿坑滿谷永遠做不完的卷宗嗎?

  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莫吟霏茫然了。

  程定安摸不清她的心思,他在意的是另一件重鬥。

  「吟霏,你怎麼突然問起杜天衡?」

  莫吟霏從自傷自憐的思緒中抽身而出,心情仍然盤旋谷底,不想多說,清清淡淡地交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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