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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巴爾扎克    


  「我已經讓我的女兒愛米莉對自己的命運負責,」這就是伯爵用深沉的聲音作出的回答。

  所有的親戚和同桌吃飯的人,這時都用好奇和憐憫的眼光望著德·封丹納小姐。伯爵的回答,好事正式宣佈對於這個全家公認無可救藥的性格,父親的慈愛已經無能為力,只好聽之任之。女婿們竊竊私議,三個哥哥和他們的妻子交換譏諷的微笑。從那一天起,每個人對這位傲慢少女的婚姻都不再過問了。只有那位年老的舅公,秉著水手的脾氣,是唯一伴著她到處走動、忍受她的怪脾氣、而且敢和她爭吵的人。

  第三章

  議院表決預算以後,美好的季節來臨了。伯爵的家庭是典型的英國式貴族家庭,非但插足於一切行政部門,而且在下議院裡還佔了十個議席。每年這時候他們都像一窩鳥一般,飛向優美的風景區歐爾奈、安東尼、沙特奈等地去消夏。有錢的稅務局長最近為他的太太在這種風景區買了一所鄉村別墅,他太太只在議院開會期間才住在巴黎。

  美麗的愛米莉雖然蔑視平民階級,卻還沒有達到對富裕平民所提供的享受也加以蔑視的程度。她跟著姐姐到她的富麗堂皇的別墅去,主要原因倒不是她捨不得離開都已到那裡去的家人,實在是因為社會的風尚迫使每個有點身份的女人在夏天不得不離開巴黎。蘇鎮蔥綠的原野,是社會風尚和公共輿論所公認的最佳避暑勝地。

  蘇鎮的鄉村舞會,每週一次,由於規模盛大,儼然成為一種制度,在塞納省一帶享有盛名。然而塞納省以外的人士是否得知卻很可懷疑,因此我們有必要向讀者作個詳細的交代。

  蘇鎮四郊號稱風景優美,但也可能十分平常,只不過由於巴黎小市民的愚蠢才這樣有名罷了。這些人整天窩在屋子裡,一旦跑到郊外,便對博斯平原讚美起來。至於歐爾奈地方富有詩意的濃蔭密林,安東尼地方的小莊,和別弗爾地方的峽谷,由於住著幾位遊歷過許多地方的藝術家、一些喜歡挑剔的外國人和許多不乏風韻的標緻女人,使人不能不認為巴黎人挑選這些地方是很正確的。但是蘇鎮對巴黎人卻另有一種巨大的吸引力,這就是每逢星期日舉行的蘇鎮舞會。

  在一所風景幽美的花園中,有一個巨大的涼亭,四面敞開,上頭是又薄又闊的圓屋頂,有很雅致的廊柱支撐,下邊是一間舞廳。這就是鄉間的音樂和舞蹈之宮。每年這個季節,附近最會擺架子的別墅主人也很少不來這裡露一兩次面,他們或者前呼後擁,大隊人馬而來,或者乘坐漂亮的輕車疾馳而過,給安步當車的行人揚了一臉的灰塵。每個星期天,蘇鎮舞會吸引了成群的律師幫辦、醫學院學生和在巴黎商店內部潮濕空氣中養成白淨面皮的青年們,因為他們希望在這裡與上流社會的婦女相遇,希望自己被她們看見,也希望在這裡看到象法官一樣狡猾的年輕的鄉下姑娘,這個希望倒多半不會落空。

  舞廳樂隊的位置是在這圓形大廳的中心,許多小市民的婚姻就在樂隊的音樂聲中孕育出來。如果屋頂能講話,它會說出多少戀愛故事來呀!當時巴黎近郊也有兩三處舞台,但總比不上蘇鎮舞會來得吸引人,原因就是這裡有各色人等的混雜,而且涼亭、美景和引人入勝的花園更是不可否認的優點。

  愛米莉頭一個表示願意化裝為平民百姓參加這個快樂的鄉村舞會,她認為這樣做一定非常有趣。大家對她的意見都感到驚奇,然而「微服出遊」不正是大人先生們最有意趣的享受嗎?德·封丹納小姐很得意地想像那些小市民的一舉一動;她預感到自己迷人的眼睛和動人的微笑,將在許多小市民心目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她預先訕笑那些自命不凡的跳舞女郎,而且削尖了幾枝鉛筆,準備畫一些速寫來充實她的諷刺畫畫冊。

  好不容易,星期日盼來了。住在普拉納家裡的一群人早早吃了晚餐,全體步行去參加舞會,他們認為自己是降低了身份去為舞會增光的,因此不願意暴露身份。五月季節以其最美好的黃昏為這次貴族的出遊助興。德·封丹納小姐到了涼亭以後,很驚奇地發覺有些看上去是屬於上流社會的人物在跳四人舞。她看見這邊那邊有許多年輕人,彷彿是將一個月節省下來的錢留在今天炫耀一下;她看出有幾對快樂忘形的男女顯然沒有夫妻關係。

  各種新鮮景象摭拾即是,不必她去細心找尋。她很驚奇地發現,穿著棉布衣服和穿著軟緞衣服的兩種人同樣歡欣愉快;而且小市民們輕快合拍地跳著舞,有的比貴族們跳得更好。大部分人的衣著都簡樸得體。在舞會上代表當地土皇帝的農民,很有禮貌地聚在他們的角落裡。以致愛米莉小姐要相當費勁地去研究組成舞會的各種成分,才能找到譏笑的對象。

  然而她來不及發動她的冷嘲熱諷,也沒有餘暇去傾聽那些漫畫家們最喜歡搜集的精彩談吐,傲氣凌人的她,在這片廣大的原野裡突然發現了一朵色彩艷麗的鮮花(比喻筆法目前正在流行,讓我們也來一個比喻吧),使她頓時產生耳目一新之感。有時我們心不在焉地注視一件袍子,一幅帷幔,一張白紙,竟不能立時看出上面有一塊污漬或者一小塊特別光亮的地方;後來,這些地方突然跳進我們的眼簾,就像它們只在我們看見的那一刻才出現一樣。和這種情形相仿,德·封丹納小姐突然在一個青年的身上,發現了她夢想已久的最完美的身材和面貌。

  她坐在那些環繞著舞廳的粗糙的椅子上,故意坐在她家裡那群人的一端,以便能夠隨心所欲地站起來或向前走動。就像在博物館的展覽大廳裡隨著移動的圖畫和大廳中的人群活動一樣。她肆無忌憚地拿著單眼鏡,對準一個在她前面兩步遠的男子細細端詳,好像在批評或者讚美一尊半身像、一幅風俗畫。整個大廳是一幅巨大的活動的圖畫,她的視線掠過畫面,突然被眼前一個男子吸引住了,彷彿有人故意將這個男子安置在圖畫的一角光線特別明亮的地方,使他佔據圖畫的近景部分,和其餘的畫中人比例極不相稱似的。

  這個陌生男子獨自帶著夢幻的神情,輕輕倚在大廳中一根支撐著屋頂的廊柱上,抱著胳膊,斜側著身子在那裡呆著,好像讓畫家為他畫像似的。他外表漂亮,神情高傲,然而一點也沒有裝腔作勢的地方。他的頭部微微向右傾,顯出四分之三的面部,像亞歷山大,像拜倫,或者像其他偉大人物一樣,可是絲毫看不出他做出這種姿勢是想招惹人家注意。

  他凝視著一個正在跳舞的女郎,視線追隨著她的動作,透露出某種深厚的感情。他那修長的身材和從容的氣度使人想起阿波羅的標準體格。美麗的深色頭髮在高高的前額上天然地捲曲著。德·封丹納小姐一眼就看出他穿的是質地優良的內衣,嶄新的山羊皮手套顯然也是上等製品,纖瘦的雙足很合適地套在愛爾蘭皮的長靴裡。他一點也不像時髦的浮華少年那樣渾身掛滿不三不四的裝飾品,只是在他的剪裁合適的背心上綴著一根黑飄帶,上面繫著他的單眼鏡。眼界很高的愛米莉從未見過一個男子的雙眼像他一樣被那麼長而且彎的睫毛蔭蔽著。男性的橄欖色的面孔,帶著憂鬱和激情。他的嘴似乎隨時準備微笑,嘴角似乎隨時要向上提起。但是這種表情與其說來自他內心的歡愉,不如說是一種哀愁的風韻。

  在這個腦袋裡,有對將來的無限憧憬,在這個人身上,有許許多多不平凡的地方,誰看見他都會說:「這是一個俊俏青年,或者,一個美男子!」而且渴望與他結識。看見這個陌生人,最犀利的觀察家也會情不自禁地將他當作一位才智之士,不知被什麼重大利益所驅使,才跑來參加這個鄉村節日。

  愛米莉僅僅注視了一會兒,就得出了這一系列印象,在這短短的過程中,這位得天獨厚的男子,經受了嚴格的分析研究後,已成為愛米莉暗暗崇拜的對象。愛米莉並沒有這樣想:「他必定是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她卻想:「啊!他如果是貴族該多好!他大概是貴族……」

  她沒有繼續想就猛地站起來,向那根柱子走去,她的哥哥中將指揮官跟著她。他表面上裝作在看那些快樂的四人舞,實際上是運用女人們擅長的技巧,眼睛瞟著這邊,把年輕人的一舉一動全看在眼裡。她向年輕人走過去,陌生男子很有禮貌地讓過他們兄妹倆,走開去靠在另外一根柱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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