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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巴爾扎克    


  「從今天起,我要開始照顧你母親的將來,不應該為子女將她犧牲。愛米莉,一旦家庭中少了我,我不願意德·封丹納夫人依靠別人,仰人鼻息。她應該繼續過舒適的生活,這是我對她過去跟著我過苦難日子的報答,只可惜報答得太遲了。因此,你必須知道,你的嫁妝微薄,和你的心高氣傲是不相稱的。而且我只為你一個人作這樣的犧牲,其他幾個孩子是沒有的,他們已經很慷慨地一致同意,決不要求和父母最疼愛的女兒享受同樣待遇。」

  「在他們的地位,他們還想!」愛米莉搖動著頭,冷嘲地說。

  「我的女兒,千萬不要貶低那些愛您的人。須知只有窮人才會慷慨,有錢人會經常找出一些理由來向親戚討回兩萬法郎的。好了,不要賭氣了,我的孩子,我們正經地談吧。在這許多未婚青年中,你沒有注意到德·瑪奈維爾先生嗎?」

  「啊!他把『賭』說成『肚』,他以為自己的腳小,時常望著自己的腳,他還有些自鳴得意咧!而且他的頭髮是金栗色,我不喜歡金栗色頭髮的男子。」

  「那麼,德·博德諾先生呢?」

  「他不是貴族,長得又醜,又腫。雖然他的頭髮是淡棕色的,然而最好還是這兩位先生同意將他們的財寶合起來,頭一個將他的身體和姓氏給第二個,而第二個仍然保持他頭髮的顏色,那麼……也許……」

  「你對於德·拉斯蒂涅先生又有什麼話來反對呢?」

  「德·紐沁根太太已經將他培養成了一個銀行家!」她狡猾而含有深意地說。

  「那麼我們的親戚德·波唐杜埃子爵呢?」

  「他跳舞跳得很糟糕,而且沒有錢。何況,爸爸,這些人都沒有爵位,而我至少要象母親一樣,做個伯爵夫人。」

  「那麼整個冬季你一個人也沒有看中嗎?」

  「一個也沒有,爸爸。」

  「你到底要什麼樣的人呢?」

  「要一位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兒子。」

  「我的女兒,你瘋了!」德·封丹納先生一面說,一面站起來。

  突然間,他舉目仰視,好像要從一種宗教思想中吸取忍耐的新力量,然後用慈祥的眼光望了女兒一眼,女兒感動了。他拿起女兒的一隻手,緊緊地握著,用溫柔的口氣對她說:

  「上帝是我的證人,你這可憐的迷途的羔羊!對於你,我已經本著良心盡了為父的責任,你聽見嗎?我是本著良心而且為了愛你,我的愛米莉。是的,上帝知道的,這個冬天我把不少青年帶到你身邊,這些人的身份、地位、品行和人格我都很清楚,他們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我的責任已經完了。從今天起,我讓你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又喜又憂地總算把我最沉重的為父的責任卸除了。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會長久地聽到我這個可惜太不嚴厲的聲音;不過我希望你記著:婚姻的幸福並不完全建築在顯赫的身份和財產上,卻建築在互相崇敬上。這種幸福的本質是謙遜和樸實的。

  「好吧,我的女兒,隨便你挑什麼人做我的女婿,我都會表示同意;不過,如果你將來不幸福,你要記著不能埋怨你的父親。你如果要我幫助你,為你奔走,我是不會拒絕的;只是有一條,你的選擇要嚴肅而且帶決定性,我不願意再一次損害我滿頭白髮的尊嚴。」

  父親對她真摯的愛,利用莊嚴口吻說出的一番懇切動人的話,使愛米莉小姐大為感動、她掩藏著自己激動的心情,跳起來坐到伯爵的膝上。伯爵剛剛坐下來,渾身還在因剛才的激動而哆嗦。愛米莉異常溫柔地撫愛他,哄他,使老頭子緊皺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直到愛米莉認為父親已經從剛才痛苦的情感中恢復過來的時候,她才低聲對他說:

  「我很感謝您對我的愛護和關懷,我親愛的爸爸。您把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來接待您最疼愛的女兒,也許您想不到她會這麼想人非非和這麼不聽話吧。不過,父親,嫁給一個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難道真的這麼困難嗎?您不是說過他們是一打一打地產生出來的嗎?您至少不會拒絕給我一些忠告吧?」

  「我不會拒絕的,可憐的孩子,我不會。我常常要向你警告:你要當心!須知貴族院的制度在我們政府裡是一種太新的制度,因此這些貴族院議員不能一下子就有大筆的財產。那些有錢的希望更加富有,而我們貴族院議員中最有錢的那一位,其富有的程度還不及美國上議員中最窮的貴族的一半。因此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就需要到處為他們的兒子找尋有錢的媳婦。他們這種締結金錢婚姻的需要可能要延續兩個世紀以上。

  「也許在你等待奇遇的過程中,這種尋覓會消耗掉你的青春,不過你的魁力,我是說,你的魁力很可能會使奇跡發生,因為在我們這個世紀,已經有許許多多的人出於愛情而結婚。當經驗在像你這樣青春煥發的相貌後躲藏著,就可以希望產生奇跡了。你不是能夠看一眼就可以從一個人身體的肥瘦來判斷他的好壞嗎?這倒不是一種微不足道的本領哩!因此我不必再向像你這樣聰明的人述說這件事情的一切困難了。我確信:你不會看見一個陌生人的臉帶著奉承的表情就認為他富於良知;也不會看見他長得漂亮就認為他富有道德。

  「最後,我完全同意你的見解:所有貴族院議員的兒子都應該有特殊的氣質和高貴的舉止。雖然現在上層階級沒有什麼標誌,但對於你,這些貴族青年也許有一種什麼『特別的東西』,使你能夠看出他們的身份。何況你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像一個良好的騎師,是不會馬失前蹄的。我的女兒,祝你好運!」

  「你嘲笑我哩,爸爸!好吧,我向你宣佈:如果我不能成為一個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夫人,我寧可終老在德·孔代小姐的修道院裡。」

  她從父親的臂膀裡掙脫出來,為自己能夠自主而感到驕傲,嘴裡哼著較快的曲調,走了出去。

  湊巧那一天家中正為著家庭的某一紀念日而設宴慶祝。餐末吃點心的時候,愛米莉的大姐,稅務局長普拉納太太提高聲音說,一個年輕而富有的美國人瘋狂地愛上了她的小妹愛米莉,想攀這門親事,而且提出了非常吸引人的條件。

  「他是個銀行家吧,我想,」愛米莉隨隨便便地說,「我不喜歡金融界人士。」

  「可是,愛米莉,」德·魏蘭訥男爵,愛米莉的二姐夫接著說,「您既不喜歡司法界人士,又拒絕那些沒有貴族頭銜的財主,真使我弄不明白您到底要在哪一個等級裡挑選丈夫。」

  「特別是,愛米莉,你還有那種以瘦為美的觀念,」中將指揮官也加上一句。

  「要什麼樣的,我自己知道,你們別管。」愛米莉回答。

  「我的妹妹需要高貴的姓氏,標緻的青年,光輝的前程,」男爵夫人說,「再加上十萬利勿爾年金的收入,打個比方說,就像德·瑪賽先生那種人!」

  「我親愛的姐姐,」愛米莉說,「我知道我不會像我所見到的許多人一樣非常愚蠢地結婚的。現在,為著避免對這些問題的爭執,我宣佈:有誰如果再提起我的婚姻問題,我就認為他是存心和我搗蛋。」

  愛米莉有一個舅公,是個海軍中將,最近因為賠償法案的頒布增加了二萬多年金的收入,年紀上了七十歲,很溺愛他的外孫女兒,只有他敢對外孫女當面說實話,為著打斷這場尖刻的舌戰,他嚷了起來:

  「不要挖苦我可憐的愛米莉呀!你們沒看見她在等待波爾多公爵長大成年嗎?」

  老頭子的打諢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當心我要嫁給您,老鬼!」愛米莉也回了一句,不過這句話讓笑聲淹沒了。

  「孩子們,」伯爵夫人開口了,想減輕愛米莉說話的頂撞勁兒,「愛米莉也像你們幾個一樣,總要徵求母親的意見的。」

  「呀,我的天!關於我的終身大事,我只順從我個人的心願,」德·封丹納小姐一字一板地說。

  所有的視線都立刻集中到一家之長的伯爵身上來。似乎每個人都懷著好奇心,想看看伯爵用什麼方法來應付才能保持他的尊嚴。老貴族不單在社會上享有極大的聲譽,而且他比許多父親更為幸福,他受到整個家庭的崇敬,家裡每一個人都瞭解他的堅定不移的品格,這些品格是伯爵為全家人創造幸福的基礎。因此伯爵受到全家深深的尊敬,就像英國家庭和歐洲大陸某些豪門貴族對家長的尊敬一樣。當時出現一陣異常的沉默。飯桌上所有人的眼睛,都來回在賭氣而傲慢的女兒和面容嚴厲的伯爵夫婦身上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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