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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巴爾扎克 「先生,我向您保證,」她提高了聲音說,「我過去對於人生和社會有過一些很不正確的想法;可是到了今天,」她一面說,一面故意用一種可以使他發狂的眼光瞄視著他,「我已經懂得,對一個女人來說,真正的財富在哪裡。」 「我應當相信您在講真心話,」他溫和而鄭重地回答,「我親愛的愛米莉,如果您重視物質享受,那麼,今年冬天,也可能在兩個月之內,我將會為我可以獻給您的東西而感到驕傲。這就是我藏在這裡的唯一的心事,」他指著他的心坎,「因為這件事情的成功與否,牽涉到我的幸福,我不敢說:「我們的幸福』……」 「喔,說吧!說吧!」 他們回到客廳去的時候,兩人放慢了腳步,一路上喁喁密語。德·封丹納小姐覺得她的戀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可愛,這麼風趣。剛才的一段談話,在某種程度上證實了她已經獲得這位使一切女性羨慕的男子的心,因此他的修長身材,他的瀟灑風度,在她看來更富於吸引力了。他們兩人唱了一支意大利二重唱,表情那樣豐富,以致滿座都熱烈地為他們鼓掌。他們分離時相互道別的口氣好像在訂立盟約,其中隱藏著他們的幸福。 總之,在愛米莉來說,這一天似乎成了一根鏈條,把她和陌生男子的命運更緊密地聯繫到一起。剛才他們表白心情的時候,隆格維爾所顯示出的力量和威嚴,似乎使德·封丹納小姐對他產生了敬意,沒有這點敬意,真正的愛情就不可能存在。當她獨自和父親留在客廳的時候,她的父親向她走過來,親切地握著她的雙手,詢問她對於隆格維爾先生的家庭和財產狀況是不是已經打聽出一些眉目。 「是的,我親愛的父親,」她回答,「我比我過去所希望的更加幸福。總之,隆格維爾先生是我願意嫁的唯一的人。」 「很好,愛米莉。」伯爵說,「我知道還剩下些什麼事讓我去辦。」 「您會碰到什麼阻礙嗎?」愛米莉有點著急起來。 「親愛的孩子,誰也不知道這個青年男子的底細;不過,除非他是個壞蛋,否則你既然愛他,我就把他當作親兒子看待。」 「壞蛋?」愛米莉說,「我絕對放心。我的舅公是我們的介紹人,可以為他擔保。親愛的舅公,請您說一句,他是個水老鼠、海賊,還是個海盜?」 「我早知道要弄到這地步的,」老海軍從瞌睡中醒過來喊道。 他朝客廳裡張望,用他常講的一句話來形容,愛米莉已經像桅尖閃光(形容速度非常快)那樣不見了。 「好吧,舅舅,」德·封丹納先生接著說,「關於這個青年的一切,您既然知道,怎麼能夠不告訴我們呢?您應該看得出我們的心事呀!隆格維爾先生是貴胄嗎?」 「我對於他是既不認識夏娃,也不認識亞當(指他不知道他的底細),」德·凱嘉魯埃伯爵嚷道,「這個傻女孩子把她的心思告訴我,我就用我自己特有的方法把她的聖普樂(暗喻情人)給她帶來。我只曉得這個小伙子是個神槍手,精於狩獵,打彈子打得出神入化,是下棋和擲骰子的能手,他的劍術和騎術和從前的聖喬治騎士一樣好。他對於我們葡萄產地的知識異常廣博。他的數學像一本數學題解那麼準確,他的繪畫、唱歌和跳舞都是第一流。 「我的天,你們這些人是怎麼啦?如果這樣還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貴族,我倒要請你們給我找出一個像他這樣多才多藝的平民來!找出一個像他這樣過著貴族化生活的人來!他做什麼事情嗎?他毫無身份地上辦公室嗎?他在你們稱作什麼司長、局長的那些暴發戶面前打躬作揖嗎?他挺起胸瞠走路。他是一個男子漢。還有,我剛才在背心口袋裡又找到了他給我的名片,他遞給我的時候還以為我要割斷地的喉嚨哩,這個可憐的天真的孩子!現代的青年是不太狡猾的喏,這就是他的名片。」 「桑蒂耶路五號,」德·封丹納先生一面念名片,一面竭力回憶他所得到的關於這個年輕的陌生人的情報。「真是見鬼!這是什麼意思呀?這個地址是帕爾馬、韋布津斯特之流住的地方呀,他們主要的買賣是洋紗、棉布和印花布的批發生意。哦,對了,下議員隆格維爾在這家公司裡是有股份的,一點不錯。不過我知道隆格維爾只有一個三十二歲的兒子,他一點也不像我們這位陌生客人,而且隆格維爾給了他兒子五萬利勿爾年金,想使他討一個部長的女兒作媳婦;他也像其餘的人一樣,抱著晉封為貴族院議員的野心。我從來沒有聽他說起過這個馬克西米利安呀!他有女兒嗎?這個克拉拉又是誰?任何陰謀家都可以自稱姓隆格維爾呀!這家帕爾馬—韋布津斯特公司不是因為在墨西哥或印度投機失敗而幾乎要倒閉嗎?我一定要弄清楚這些問題。」 「你自言自語的好像在舞台上獨白,你好像只把我算作零,」老海軍突然說。「你難道不知道,只要他是貴族,我的船艙裡就有不少錢袋可以補救他沒有財產的缺點嗎?」 「至於這一層,只要他是隆格維爾的兒子,他就什麼也不需要了。不過,」德·封丹納先生把頭向左右搖動,「他的父親並沒有用金錢來捐官買爵。在大革命以前他是個檢察官,第一次復辟以後,他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了『德』字,一直保持到現在,而且撈回了一半財產。」 「好呀!那些父親被吊死的人真是幸福!」老海軍快活地說。 第五章 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過了以後三四天,十一月一個晴朗的早晨,寒冷的早霜正在清洗巴黎的林蔭道,德·封丹納小姐穿了一件她自己首創的新式皮大衣,和她的兩位嫂嫂一同出遊。這兩位嫂嫂以前曾經被她肆意諷刺過。三個女人出遊的目的,不單是為了試坐一部漂亮的新車;和炫耀她們為冬季時裝創造的新款式服裝,主要的還是為了去看一種女用披肩,她們聽一個朋友說,在和平大街轉角的一家大布店裡有售。 三個女人走進店堂以後,愛米莉的嫂嫂男爵夫人扯了扯愛米莉的衣袖,將坐在櫃檯裡面的馬克西米利安·隆格維兒指給她看。隆格維爾正在用熟練的商人手勢,把一枚金幣交給一個內衣女商人,而且好像正和她商談什麼。這個標緻的陌生客人手裡拿著幾種樣品,使人無法再對他可敬的職業有任何懷疑。 愛米莉立時渾身冰冷地戰慄著,可是沒有被人察覺、上流社會的禮節使她不動聲色地藏過了內心的瘋狂憤怒,她回答她嫂嫂的一句:「我早知道了!」音調無可比擬地抑揚得體,使當代最優秀的女伶也會妒羨不已。她朝櫃檯走過去。隆格維爾抬起頭,把布樣放進衣袋,極其鎮靜地向德·封丹納小姐致了敬禮,向她走過來,用一種穿透心坎的眼光注視著她。 「小姐,」隆格維爾回身向跟著他走過來,惶惑不安的女商人說,「我再派人去清算帳款,這是本店的手續。不過,」他把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交給那個青年女子,湊到她的耳邊說,「拿著,這是我個人給您的。」他轉身又向愛米莉說,「小姐,我希望您原諒我。這些生意上的事情真逼得人沒有辦法,您的好心腸不會怪我吧。」 「先生,我以為這跟我毫無關係。」德·封丹納小姐回答,眼睛望著隆格維爾,神情安定,帶著譏諷的毫不在乎的表情,好像她是第一次看見他。 「您這話當真嗎?」馬克西米利安的聲音斷斷續續,問道。 愛米莉以無可比擬的無禮扭過身去。這短短的一問一答是用低沉的聲音說的,兩個充滿好奇心的嫂嫂並沒有聽見。三個女人買了披肩之後,又坐上了馬車。愛米莉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她不由自主地向這間可恨的商店投過最後的一瞥。她看見馬克西米利安在店堂裡站著,交叉著雙臂,露出戰勝了這種突如其來的不幸打擊的神氣。他們的視線接觸了,兩個人的眼光都表示絕對不肯讓步。兩個人都想殘酷無情地傷害對方的心,那顆自己所愛的心。轉瞬間,兩人之間的距離就變得那麼遠,好像一個在中國,另一個在格陵蘭一樣。 虛榮心不是有一種氣息可以使一切都乾枯嗎?目前德·封丹納小姐心裡的劇烈鬥爭,是一個年輕姑娘所從未經歷過的,她正在收穫自己種下的苦果,而且是非常的豐收,從未傲慢與偏見未曾在人的心中撤下這麼多痛苦的種子。她的臉龐本來是鮮艷潤滑的,現在卻顯出了一條條黃色的紋路,一粒粒紅色的斑點,雪白的雙頰有時突然間變成青綠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