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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安琦 一直盯著那遠去的人,直到身旁一陣腳步聲加喘氣聲響起,他才回過神。是談初音。 「蘇姐姐……蘇姐姐人呢?」小手拍著胸,喘氣不止。 「走了。」 「走了?」眸兒膛大。「那……這個怎辦?」手一呈,是那被忘在江邊的竹簍。 「破破——」 第十章 翌日晨間彭澤岸邊 「婆,不坐轎子,好嗎?你這樣……我擔心。」 一名端麗的女子頻頻探手想攙扶她身邊的老婦,她已經在這江邊站上好久了。 「沒……沒關係。」老婦行三步便得停一會兒,雖老態、病態盡顯,但卻沒人能忽視她臉上洋溢著的滿足神采,她始終是笑皺一張臉。「我……有多少年沒來江邊,老了……都數不清楚了,有幾十年了吧?」停住,吸著清淨的江風,她試著想伸直腰桿,但駝著的體型卻讓她無法順心。 「何止幾十年,算算……都近百年了!婆,您真是高壽。」她笑彎一張嘴。其實眼前這老婦並非她的婆,而是她的高祖母,長命過百的長輩,今年再過壽旦,就有百餘八了。 「呵,我是老妖怪,老而不死……會成精。」一老一少之間的對談素來無禁忌,那默契比血濃於水更濃,就好像她就是她,是她年輕的倒影。 「您要是老妖怪,我不就是小妖女?沒人要的妖女……」女子面帶揪色。 「荷姜……你這個傻孫兒。」老婦搭上女子的手、輕輕拍著。「如果他真愛你,就一定會回來找你;如果……不愛你,那麼你等多久都沒用,自己作下的決定……就別後侮。」 荷姜,今年十八,十五時愛上一名漁郎,只是她出自世代燒瓷發遺跡的富貴人家,自然難以順心下嫁窮困漁家。性子剛烈的她,在雙親和人另指婚約後,無可避免地掀起一場嫁娶之戰。 今日她腳上的傷,就是月餘前逃家,在前往和漁郎約定的寺廟時跌來的。 她紅著眼眶,悶聲問:「真是這樣嗎?」 「是這樣,不……就不,要……就要,也許人就是有這麼多……無奈,但作下決定,就別後悔。」老婦似乎心有慼慼,她抬起頭,看住遠方。 「娃兒,你……從這裡看得到船嗎?」顫著聲音問。 「船?沒有。」 江面空無一物,只有幾隻河鳥掠過水面。 聞言,垂下頭,極失望,但當她忽爾憶起一事,便又希冀地抬起臉。「那麼看得到房子嗎?一幢小屋……石頭砌的。」 「哪裡?」 遠遠望去河濱有沙洲,而岸上唯有樹林。 「那裡!」熟捻地指住一方向。「樹林邊,湖田後……小小一間,還在嗎?」她的眼睛早在九旬時沒了作用,三步之外的東西,僅剩白茫一片。 樹林邊?湖田後?讓老婦這麼一比,荷姜果真看到一幢頹圮的小屋。只是,那在好遠處,她的婆怎看得見?而且,她該也沒來過這地方的,直至今天。於是她驚訝問: 「婆,您怎麼知道那裡有幢小屋?」 聽了,不濟事的老眼頓生精光,她咯咯笑。「屋子……真的還在?還在嗎?荷姜……咳咳!」一個氣息不順,她笑得生咳,還深咳不止。 「婆,房子還在,但這裡風大,咱們還是別久待,我怕您的身子……」上回到寺廟,對她老人家來說已是勉強;而若非這幾天老人家一直嚷著想渡江到對岸瞧瞧,她也許就不會冒險讓身子虛弱的她出遠門。 「我沒關係,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這機會,我想過去看看。」放開扶著荷委的手,老婦踏著蹣跚的腳步急著走下小丘,孰料她一個踩歪,竟跌了下去。 「婆——」荷姜尖嚷出聲,她奔下小丘,扶起那不堪一摔的老人。「婆,您有沒有事?摔著哪裡?哪裡痛?」拍拍她的膝,而後盯住一張木然的臉,只是意外地,她竟發現老人的唇邊揚起了笑。 她笑,並搖頭。「我……真的好老了。」這感慨,好深。想以前,她也有蹦蹦跳跳輕鬆踱過這小土堆的年齡;想以前,她也有一眼數清江面河鳥的視力;想以前,她也有…… 「婆,咱們回去好了。回去後,我請爹找大夫幫您瞧瞧。」招來那停在遠處雇來的馬車,想將老婦攙上車去。 但老婦卻不從,她執意:「我……不像窯裡燒出來的瓷……隨便掉就碎了的。我要死……也是壽終正寢。」 窯裡的瓷?是啊,婆是不像那白瓷絕美卻不堪一擊,聽她娘說,婆的個性韌性足,所以才能忍受高祖父的冷落並在偏房眾多的處境下,站穩大房的地位。 抬眼,老婦盯著身前人,氣虛了。「傻孫兒,我不過只是個思鄉的老人。」 「思鄉?」她側扶著那搖搖欲墜卻固執的老人,不得已,只好先要車伕從車內拿出兩把便椅,一把讓老婦坐,一把自己坐。 「我生在這江畔,長在這江畔。」看著眼前,恍然,她似乎又能睇見所有景物,那讓她激動不已、心悸頻頻的往日景色。「所以這裡的一切,即使我再……看不見,也能一一數出、記得。」手抑住胸口,那兒彷彿有一波狂浪正襲來,她顫著手,似乎已預料到某事的即將到臨。 「荷姜不知道婆是潯陽人。」其實這也不奇怪,她和她隔了多代,且那宅子裡人了眾多,若非她十五那年為了漁郎和爹娘發生齟齬,一時鬥氣藏到了宅子後頭靜謐的竹屋旁,或許她還不曉得自己仍有個住在裡頭、高齡百餘八、已淡出家事的高祖母。而今天她也不會有個凡事開導她、支持她的婆。 「有好多事……以前我認為你小不懂……所以覺得沒必要說,但今天……我卻好想找個人說說。」 以前這娃兒總吵著她問東問西,但她總三緘其口。因為往事已矣,除了說了她不見得明白之外,還為了防無謂的人言,所以她至今連她的背景身世都不知是正常的。 荷姜握緊老婦顫抖泛冷的手。 「我要同荷姜……說一個人的故事。」 「好,荷姜聽。」老人心事重重,所以她暫且先依。 而瞬間,老婦思緒恍若回溯至好久好久之前,那時的她,也只有十五。 「婆有沒有跟荷姜說過,婆的家就住在這樹林後頭不遠的地方?」 身邊人搖頭,於是她續道: 「不說,是因為早沒落了,屋子和人……都是。記得那一年家裡的生意出了大差錯,婆的爹貪了便宜自外頭買進數批劣質南北貨,那南北貨賣給了人,卻讓人吃出了毛病,可婆的爹卻無力償還。」當時一群人找上她爹討公道的情況,即使至今已過近百年,她猶歷歷在目。「婆的家自那時之後,便無時無刻不籠罩在恐懼的陰影下,我們怕人打、怕人放火,婆的爹和娘……連睡覺都膽戰心驚,甚至連眼皮兒都不敢閉。」 「那麼怎辦?」 輕哂。「那年,我嫁了。」 「婆是說,您是為了家計……所以嫁進了我家?」驚訝,雖自古以來女子皆無決定自己婚事的權利,但婆這樣一個有堅持的女性卻……這實在不像她知道的婆呀。 「一半是,一半不是。嫁過來……我並未後悔過……咳咳——」又是一連串深咳,那劇烈的咳意逼得她扶趴上荷姜瘦弱的肩。 「婆!」急著站起,想叫來車伕幫忙。 「荷姜,不……你讓我說完……現在不說,以後呵……以後就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說了。你……就讓我完成這心願……好不?」 被老婦拉住,是以荷姜不得已又坐了下來,只是凝住老婦的病容,她的心恐怕是揪著了。 「婆,荷姜聽,但您說完一定就得上車。」眼眶紅了,她真不知她老人家心事居然有這麼多,且還藏了那麼久。 「這輩子,你的婆都心安地過著,因為這一條路……是我自己選的。人的一生中元時無刻不作著選擇,而會作下決定……一定是有原因、有理由,就像你選擇漁郎一樣。」 聞言,荷姜不禁心頭酸然,她硬咽一聲。 「傻孫兒,這有什麼好心酸的……想你的婆年輕時也愛過人……曉得這滋味。但是有時,愛你愛著的人的夢想,不也是一種愛的方法嗎?」箝制一個人的身是殘酷,那箝制一個人的心又何嘗不是? 活在水裡的魚離水之後,只靠著回想悠遊的滋味就能存活了嗎?答案是否定,所以,她選擇讓魚歸了水。若要她再選一次,她仍是會作下同樣的決定。 「荷姜。」 「婆。」 「如果漁郎對你有點心,那麼任何事物都不可能阻止他來見你,就像……」忽地停頓住,因為一抹偉岸身影已然佔據她腦海,那數十年來……從不曾自她記憶中抹去的身影。「就像婆認識的一個朋友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