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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我原諒了她,本來再談下去,叮是實在覺得有探聽人家家世之嫌,故此沉默起來,況且我知道得也已經夠多了。

  過很久很久,李莉抱著熟睡的小樂基自遊戲間出來。她說:「我抱她過去睡。」

  我打個呵欠。

  「今天就這麼散了吧。」忻齊家說。

  她給我兩張毯子,是以我睡得很好。

  是場誤會。我腦袋太骯髒,懷疑兩個女人有不尋常關係。

  是這樣的,越是自以為清高,其實越易生疑心病。

  第二天早上,我嗅到香噴噴的煙個肉蛋。

  小樂基正在吃羊角麵包。

  我問:「誰做的好麵包?」

  「好好。」她說,「我媽媽是個好廚子,你要不要追求她?」為了肚子而愛上一個女人,不是我的作風。

  但如今的女人很少很少在廚房內鑽研學問,我很佩服她。

  她坐下來說:「我的條件比較好,我的工作可以在家中進行。」

  「你做什麼?寫作?畫畫?」

  「我做電腦程序設計。」她說;「電腦在樓上工作室。」

  「什麼,可以在家中進行?」我睜大眼睛。

  「自然。」她說,「你太孤陋寡聞。」

  她實在太特別太奇怪,我還以為她是一個無業遊民,誰知一步步探索,竟是一個新大陸接一個新大陸,我的勢利因子發作,對她刮目相看。

  我說,「我想我要告辭了。」

  「這麼快?」她很誠意的說:「你比你大哥可愛多了,我不介意你多留幾天。」

  「我只告了幾天假。」我訝異說:「怎麼,我大哥也來過?」

  「當然!他沒告訴你?是李莉把他趕出去的。」

  他們什麼都不告訴我!

  「他來幹什麼?」我好奇問。

  「來打聽家父是否已經去世。」她說:「態度很壞。」

  「啊,分家、遺囑,難怪他那麼想。」我說:「我並不知道他來碰過壁。」

  我轉頭看李莉,「所以你對我態度惡劣?」

  李莉不理睬我。

  我聳聳肩。

  我收拾一下,披上大衣,去發動我租來的小車子。

  引擎格格格隆隆隆一地響,半晌也沒動。

  我深呼吸,清新的空氣使我心胸空明。

  小樂基站在一旁看我,一副觀察入微的樣子。

  我檢查汽缸、油量、電池。什麼都沒毛病。但車子不發動。

  李莉冷冷瞥我一眼,「落雨天留客。」

  我亦有一絲高興,可不是。

  忻齊家說:「叫租車公司來拉車吧,換另一輛。」

  我坐在欄杆托上吸煙斗,「那要好幾個鐘頭呢,這裡好不偏僻。」

  「我就是喜歡這裡偏僻。」齊家說。

  我打電話叫租車公司來拖車。

  李莉仍然冷冷的看我一眼,「我可以開車送你去溫哥華,別擔心。」

  「我擔什麼心?」我回敬一句,「你少擔心才真。」

  樂基說:「今天星期日,反正要去野餐,喂,你要不要去?」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

  「車子要下午才到,不如參加我們。」齊家說。

  李莉大聲歎口氣。

  我太喜歡這個地方。簡直似世外挑源。因為沒有什麼古跡名勝,它永遠不會遭遊客染污。

  我真想隨便找一份工作,就在此地長居。

  街角有幾幢二十世紀初葉的小房子,經過維修,應該別有風味……

  我一向喜歡寂靜的生活。讀書都挑一個沒有人跡的省份,在校園耽足四年,特別選一間沒有中國學生會的大學,以免有人叫我站出來唱《龍的傳人》或是《阿里山的姑娘》。

  這裡適合我。我如遊子,突然歸家,有說不出的舒暢開懷。

  隨便什麼工作,我噴出一口煙,隨便什麼工作都可以,我不想回到大都會去。

  大哥時常笑我:「對於彭年,回香港等於判死刑。」

  我回去過。

  那地方充滿了精明的人,將一切潛力發揮得淋漓盡致,每日動腦筋弄錢弄關係來提升身份至精疲力盡……

  沒有女人看我,因我不肯低聲下氣管接管送。沒有朋友,因我不肯請客。

  幸而有退路,否則在那裡久了,難保不練成另一個名人。

  「在想什麼?」忻齊家問我。

  「沒有什麼。」

  「男人沉思使我害怕,他們平常是不思想的,必然有什麼大事發生,才肯用腦筋。」她停一停,「而大事都是可怕的。」

  我笑一笑。

  我們開半小時的車,來到山腳底一條小溪邊,李莉已在釣魚。我靠在大樹根下,小樂基在玩挑繩網,齊家臥看藍天白雲。

  不相信自己的運氣,竟平白得到這樣好的限期。

  「告訴我,這裡的人壽命是否平均長一點?」

  「人的壽命再長,不快樂有什麼用?」齊家看我一眼。

  「你不快樂嗎?」我問。

  「我這筆且不去說它,我知道父親非常不快樂。」

  「因為令堂去世的緣故?」

  「他們倆感清很好,但他愛的,只有一個人。」

  我失笑,「家母己近五十的人了。」

  「你以為五十歲很老嗎?人一晃眼就到五十。人一過青春期便是廿多三十歲,再做幾年事,加上一兩段不愉快的感情生活,立刻便是望四的人,時間過得太快,令人不甘心。」

  我不響。

  「我在十八歲時想。女人活到三十歲好死了,此刻我還打算再活三十年。」她輕笑。

  我靠在大樹根上,喝著她斟給我的白酒,希望她再對我說上幾個鐘頭的話。

  「一眨眼的事。」她說。

  「但畢竟是老年人了。」

  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你很愛你的父親。」

  「誰說不是?我們只是水火不容。」

  我笑了。

  「他一直想見到惠女士,不過周老伯把她看得很緊。」

  我立刻幫父親,「她是他的妻。」

  「自然。」齊家微笑。

  我們之間的誤會以及敵意全然消失。

  「可否做個說客,使你母親見他一面?」她提出要求。

  我沉吟,「你呢,你自己也有多年沒見他了。」

  「是,他決定氣我氣到底。」

  「兩父女一般的倔強」

  齊家笑,「太可笑了,你認識我才兩天。」

  小樂基要我與她一齊玩繩網,我教下她六七種花樣。

  「怎麼會這樣精通?」齊家問。

  「小時候母親說,玩繩網會得下雨,我喜歡雨天,所以下盡力氣學這門技藝。」

  齊家過一會兒才說:「你同你哥哥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哥哥比較能幹。」

  「聽說他在香港的生意蠻大。」齊家說。

  「你真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笑。

  她解嘲,「我兄弟姐妹會向我報道。」

  「你有沒有打算再出山,」我問:「你家人都在香港。」

  「我?不了,說這些故事,也不過當解悶,我不會再出來,看戲人總比演戲人矜貴一點。」

  李莉約了兩條青魚。

  我說,「放了它吧。」

  她白我一眼:「婦人之仁。」

  我苦笑。

  李莉加一句,「如今很少如此婆婆媽媽的人了。」

  連女人做事都斬釘截鐵的今日,我顯得特別可笑。

  像忻齊家,她一生人必然做過許多巨大的決定,但是我,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

  生命到底是空白好還是豐富好?

  有得選擇的話,當然是空白些好,悶雖悶,到底單純愉快,沒有心事。

  但忻齊家似乎很鎮靜的樣子,兵來將檔,水來土掩。命運中許多事身不由己,一個人只能在那個時候那個環境做他所認為是正確的事。

  她是經過風浪的,自眼神表情便可以看出來。

  短短數日,我已經喜歡這個女人。

  小樂基放棄了繩網,伏在我身上睡著了。

  我說:「這孩子長大了會是個藝術家。」

  齊家皺眉頭,「這算是稱讚她?」

  「藝術家也有很多種。」我連忙安慰她。

  「是嗎,」她笑,「將來樂基會做什麼?芭蕾舞女,提琴手,畫師?」

  我抬起頭,「你不是想控制她的意願吧?如果她真的有意從事藝術,你不會阻止她吧?」

  忻齊家自嘲地說:「家父一直希望我念一門有用的科目,結果我在一切有用的科目中選了一門最低微的來念,他打那個時候便沒有原諒過我,我將盡力誘導樂基讀科學,不過如果她一定要做藝術家,我支持她。」

  我鼓掌。

  「自上一輩的錯誤中,我們學習更多。」她說。

  「是嗎?」我說:「至少學會永不專制。」

  「據說樂基是我的翻版,」她說:「真倒霉。」

  堅強的她也訴苦了。

  我們野餐完畢,抱著小樂基回家。

  租車公司已把新車送到,停在門口。又不知用什麼法子取走了舊車。

  車匙就插在車子裡。

  我說:「這個鎮好比君子國,真的沒有壞人?」

  「沒有偷車賊而已。」李莉說。

  這兩個女人說話總要兜幾個圈子。

  我瞪她一眼。

  「要走了,」我向忻齊家說。

  李莉作一副「為什麼還不滾」的樣子。

  我坐入車中,覺得渴睡。但我怎麼能夠說我想在她們的沙發上再睡呢。還是早早走吧。

  這種不應有的留戀使我深深覺得窘。

  三個女人用很奇怪目光注視我開動車子離開,她們似乎也欲語還休。

  她們漸漸在倒後鏡中消失,先是變成芝麻般大,後來就不見了。我開了沉悶的三小時車,來到飛機場,很無聊的上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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