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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家母。你何以得知這個名字?」

  「啊,是她,你是她的兒子。」忻齊家含著不懷好意的笑,上上下下打量我。

  我退後步,「幹什麼?」

  「難怪。」

  她陰陽怪氣,說話有一半沒一半,我沒她那麼好氣。

  我取過外套就要出門。

  忻樂基這小孩拉住我,「你要走了,你不同我媽媽結婚?」她問我:「你不是來追求她的?」

  誰會同她媽媽結婚,問得真奇怪。

  我說:「別心你媽媽,擔心你自己。」

  忻齊家稅:「如果你此刻賭氣走了,你就聽不到一個精采的故事。」

  李莉忽然插嘴,「讓他走。」

  這女人一直神出鬼沒,明明不是她的家,她又在此地占那麼重要的位置。

  「我對別人的故事不感興趣。」

  「你自己的故事呢?」忻齊家問我。

  我莫名其妙,不由得笑起來,「我自己,我自己有什麼故事?小生又未娶妻生子,更未戀愛,大不了在大學裡糊塗搗蛋一點。」

  忻齊家說:「很明顯地,你不知道你母親與我大人之間的關係。」

  我放下大衣,「他們是認識的?」這段故事我的確不知。

  「當然。」忻齊家得意起來。

  「我不相信。」我張大嘴。

  「你這個人,來,吃了飯我告訴你。」她一派勝利者模樣。「為什麼要我知道?」

  「我父親的敵人,亦即是我的朋友,我要對你好。」

  我不相信她這番話。這屋裡的幾個女人怪得不像話,但想一想,我還是留下來。

  因為我好奇。

  「我可以借用電話?」我問。

  「打到什麼地方去?上次有人借電話,打到北京,且又不付錢。」李莉說:「叫我們貼出來。」

  我不理她。

  接到大哥處時我說;「事情不對勁。」

  「我知道,你跑錯地方,忻小姐與忻老先生沒來往已有多年。我也是剛剛才查到的。」大哥說。

  「見鬼。」

  「把那封東西帶回來。」他吩咐我。

  「還有沒有其它任務?」我不服氣。

  「你是零十八--十八流特工人員。」他無端咒罵我。

  「那也難怪,我在大學念的是土木工程,不是特工。」

  「你可以回來了。」

  「大哥,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他猶疑一刻,「你回來,我告訴你。」

  我放下電話,為表示公允,我自皮夾子取出二十元美鈔,壓在電話底下。

  「怎麼搞的,」忻齊家笑,「把我們看得這麼小家子氣,還不把鈔票收回去。」

  李莉說:「他是衝著我來的。」

  我聞到廚房捧出來一股香味。「那是什麼?」我不想爭論了,已捱足兩日三文治,何必跟肚子過不去?

  「香橙鴨。」忻齊家微笑。

  那天,三個女人與我飽餐一頓,真想不到忻齊家的烹飪功夫如此好。

  她憑這一點本事,便可以隨時嫁出去。在外國的小鎮裡,人的要求與慾望是很原始的,晚晚吃一碟香橙鴨,快樂賽神仙。

  我問,「今夜我仍然睡沙發?」

  「當然,聽完故事才走。」

  我仍然不相信我們周家會有故事。童年與少年的生活苦悶得不能形容,上學放學,唯一的刺激是發掘了一本叫《射鵰英雄傳》的武俠小說,迷頭迷腦的看成五百度近視眼,餘者一律乏善可陳。

  咱們家會有事?

  父親過著三十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年前結束小生意辦移民,到三藩市我與大哥進大學,畢業時父親因心臟病去世,這便是我們家唯一的事故。

  飯後忻齊家給我一杯撥蘭地。

  李莉與樂基在遊戲室玩電子遊戲。忻齊家與我說起話來。

  「家父有葡萄牙血統。」她說。

  這句話說得真奇怪,如果忻菊泉有外國血統那麼她當然也避不過,她女兒樂基也是混血兒。

  「外祖母是葡萄牙女郎,」忻齊家說;「外公為了她,被家中趕出來,是以叔公他們一支比我們這邊旺盛得多。」

  我禮貌的說:「這正是你們忻家的故事。」

  「你慢慢聽我說呀。」

  「請。」我喝一口酒。

  「是以家父有二分一外國血統,而我有四分一葡國種,而樂基只有八分一。」

  我說:「到你已經完全看不出來,只是皮膚非常的白。

  「樂基尚有一頭鬈發。」她提醒我。

  我沒有再打斷她,這個故事頗為有趣。

  「我們都不會說葡語,家父是會的。」

  「哦。」我耐心的聽下去。

  「父親在澳門長大,在澳門發跡。你想想,他父親被族裡趕了出來,他母親是流落東方的外國女人,他的地位可想而知,在中國人眼中,是上不了台盤的象徵。」

  我指出,「這是不公平的。不過五六十年前的社會風氣保守,是他運氣不好。」

  「父親運氣最不好的是愛上了一位讀書人家的小姐。」

  我疑叫起來,「你怎麼會知道祖上三代的事,是什麼人同你說的?不見得你父親自爆內幕。」

  忻齊家笑容可掬,「我在忻家大,焉可不知忻家事?」

  「揭家人私隱,是你的嗜好?」我反問。

  「這怎麼好算私隱?每個人都有家事,我又不會把這等故事寫了出來投到中文娛樂報刊上去,你這個人也大狷介了。」

  「說下去。」我好奇心越來越熾。

  「是不是?你也有興趣?聽完之後才怪我多事未遲,你清高得很呀。」忻齊家又取笑我。

  「忻小姐也太愛喻古諷今了。」我回她一句。

  「你道那泣望族的小姐姓什麼?」

  「姓什麼?」

  「姓惠。」

  「不!」我跳起來。

  「是真的。」

  「我母親?」

  「是的。」她直看到我眼睛裡去。

  「不!」我又跌坐在沙發裡。

  「為什麼不?是因我父親,一個有二分一葡國血統的壞孩子,家中開當鋪發跡的,不配追求你的母親?」

  「不,而是那時候根本不流行自由戀愛,這怎麼說呢?」我震驚,「那時只有放蕩不羈的女人才搞男女關係,我母親是規規矩矩的家庭主婦。」

  「她真的很規矩,不到一年,嫁你父親,成為周家婦。」

  「他們在一起很好的過了三十年。」我為母親辯護。

  「廿六年。」忻齊家改正我。

  「好,廿六年。」我承認,「我父親一直對家庭盡忠。」

  「他們快樂嗎?」忻齊家問。

  「當然,子孝母慈,有什麼不快樂?對於一些人來說,一己的肉慾之快最重要,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平靜幸福的日子才最要緊,你心目中的快樂不是他人的幸福,小姐。」

  「那你額頭為什麼都是汗?」忻齊家問。

  我用手帕抹汗。

  「你不想知道令堂除了令尊之外,還認識別的男人?」

  「你為什麼要敗壞她的名譽?」我急問。

  「可是他們的確曾是一對戀人!」

  「不可能,那是你父親的癡心妄想!」

  「我的天,你跟你外公一般固執!」忻齊家吃驚的說;「多麼奇妙的遺傳因子。」

  我頹然坐下,「我不相信。」

  「家父至今還留著惠小姐的玉照,她的臉型有些像李麗華,是位美女」

  我生氣,我不想再聽下去。

  「家父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如今分家,還得留給她一份紀念品,但是她不肯收取,叫你送了回來。」

  一切合情合理,我氣綏,為什麼從來沒有人把這件事告訴我?

  由外人來告訴我關於我家的事,我真忍無可忍。

  大哥是知道的,這個鬼祟的人,他是一直知道的。

  姨媽什麼都不同我說,但大哥是她心愛的孩子。

  我有一絲寂寞。

  我問:「令尊為什麼忽然之間決定分家?」

  「自從母親去世之後,他也看開了,他已宣佈正式退休。」

  「你們雖然不見面,可是你對他的事,實在知道得不少。」

  忻齊家沉默,「但是這次,他一個子兒也沒有分給我,我生活得很好,我不稀罕他的錢,但我渴望他的諒解。」

  「當初為什麼同他鬧翻?」我問。

  「為了這個孩子,」她說:「樂基的父親與我始終沒有結婚。」

  「為什麼不結婚?」我越問越多。

  「來不及結婚他就過了身。」

  「啊,」原來有這麼多事故,「對不起。」

  她點上一枝香煙,「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所以有些人可以靠寫小說為生,只要略略發掘一下,加些調味品,便吸引到讀者,」她加上一句,「真實的故事往住又比創作小說更曲折離奇。」

  我笑了。

  她是一個有趣的女人。

  「李莉呢?」我問:「她怎麼會跟你出現在同一個故事中。」

  「她身不由己。」

  我立刻伸長耳朵。

  「她是我小姑,她堅持要照顧我們母女。」

  「什麼?」我完全想歪了。

  忻齊家沒有注意到我的訝異,繼續說下去,「我們相處得很好。」

  「既然如此,孩子何必跟你的姓?」

  「因為我還活著,而她父親已經故世。」

  這算第幾號理由?她真是新派人中的新派人。

  我們之間思想有著頗大的距離,她父親此時的羅曼史,她引以為榮,認為是浪漫的一段插曲,我卻覺得像小報上不負責任的報道,明明沒有什麼,可是一被這種人的手寫過,登在那個地方,就五時三刻委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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