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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他累得很,睡看了。 我替他蓋上了一條被子。這天,還在下雨。下得是這麼厲害。 街上很靜,坐著只聽見車聲駛過。 小了睡著了,我想起自己還沒吃過東西。 讓他躺著吧,我想,我自己出去吃也就是了。 我輕輕的掩上了門。 我沒有拿傘,我一向不拿傘,以前秀蘭也在說我的。 我叫了一部車子,司機問我到哪兒去,不知道怎麼的,我就叫他駛到那家咖啡館去了。 路上,我說過,沒有什麼人。咖啡店裡也沒有人。 我叫了一點東西吃,不知怎地肚子不餓,我每到下雨天,總是老樣子,胃口不好,心裡憂愁。 吃完後我坐了一會才走,我下意識的看看那張空位子。她果然沒來。 我想地大概今天不會來的了,小丁沒等到她。我也沒有等到她。 我只好結賬走了。 雨還是很大,這樣的雨,也是蠻有趣的,下了一整天,我想,我在等車子。 車子空的很少,幾輛飛駛而過,都是坐得滿滿的。 我後悔沒開車子來,我怕停車,平時不去遠的地方,還真不會開車。 然後我發覺我身邊也有一個女孩子在等車,很長的頭髮,很長的大衣。 大衣長到足踝的地方,下半截全是雨水,她也不理。 我想,一個女孩子在這裡等車,幹什麼?比坐咖啡館的那個還怪。 我看她一眼,地呆呆的看著街燈,眼睛很亮。鼻子鋌而且小巧,雨水濺在她臉上,地伸手去撥,我才想起,這個姿勢是熟悉的,她手指頭上的銀色,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是在什麼地方呢?我見過她。 我恍然大悟,這不就是那個坐咖啡館的女孩子嗎?除了她還有誰呢? 我留神起來,但是她不在咖啡店裡,站在門口乾嗎?我想不明白。而且雨又是這麼的大。 她站著不響。 小丁似乎這一次很對。她長得不錯,即使眼睛上的化妝很濃,依然不討人厭,她有很好的額角。 但是好好的女孩子,站在這種地方,黑墨墨的幹什麼?她好像真不是正派人物。 我現在有點瞭解小丁了。我明白他為什麼不敢去與這個女孩子講話,我也不敢。 我不知道有沒有空車子駛過,我根本沒在看馬路,我想我該叫車子了,否則不好意思。 就在這個時候,我發覺那女孩子在看我。 我低下了頭。 她發覺我在看她了,我的天,我有一種要逃走的感覺。 她走過來兩步,雨水更大了。都落在她的頭髮上。 她看著我,那種神情很古怪,好像我已認得她的樣子。 「詹?」她輕輕的問。 我看著她,她把我當誰了?我不明白。 然後她也發覺自己看錯人了,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打足什稅茫然。 她輕輕的又加了一句,「你是那樣的像詹。」 她靜默下來。 我只好笑了一笑。她跟我說話了,我應該趁機會搭訕才對,可是我忽然之間,想不出話來了。 我轉頭說:「沒有關係。」 她笑了一笑。牙齒很整齊很白,臉上那種哀傷的感覺濃得化不開來。 我的、心頓下來,這樣的女孩子,難怪小丁著迷。她像小說裡的人物。 我低聲問:「你今天怎麼沒去咖啡店裡?」 她呆一呆,狐疑的問:「你是誰?你是詹嗎?」 「我不是。」我站得靠近路燈一點,好讓她看清楚。 「你怎麼曉得我.…:?」她皺著眉頭。 「我聽說你每天都坐在那兒。」我說:「所以我曉得。」 「你是誰?」 她一直問我:你是不是詹。 我興奮起來,說不定真的好寫一篇小說。 先得見一見那個詹。我跳起來。他像我嗎? 我真想去照照鏡子,但是天氣是這麼的冷,我只好又縮到被窩裡去。 小丁真該死。遲不走旱不走,偏偏在我回來之間就離開了。這個人要找他可真難,現在怎麼辦? 我忽然眼睛一亮,對了,他每天準會去那家咖啡館,只要我也肯去等,一定可以見到他。 那家咖啡館的生意,一定會因此好了起來,我的天,我們大概都是瘋了。 先是一個獨自喝茶的女孩子,然後是小丁,每天晚上去盯她,跟著下來的是我了,我居然對這種荒謬的事實也發生了興趣,因為今天晚上,那個女孩子問我:你是詹嗎? 哈!好笑。 我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起來,回了家裡一次。 母親是寂寞的,她叫我搬回去住。我說一個人住外頭,沒有什麼不好,很是方便。 她叫我與爸言歸於好。自然,現在我也稍有一點客氣了,他自然改變了態度。我不喜歡爸那種勢利。 外頭一直在下雨。從昨晚到今天沒停過。 這種雨,不必帶雨衣,可是時間久了,身體還是一樣會濕的,我看著窗外,決定回去了。 我想小丁也許會來找我,叫他撲空,實在不好意思,我有話要跟他說。 回到家中,我工作了一會兒,小丁的電話始終沒來。 這個人就是這樣,要找他的時候,影子也沒有,不要見他,他老在面前晃來晃去。 討厭。 我放下筆,打到他家裡去,家裡人說他不在。 他母親說有好幾天沒好好的與他說話了。 小丁不在家,在哪兒? 我用手臂撐著頭,如果他不來,我該不該去咖啡店找找他呢?去也是好的。 挨晚的時候,我很自然的穿好外衣,出門去。 該死,這麼冷的天氣,在家烘烘暖氣,聽聽唱片有什麼不好,偏要往外跑。 但是我、心中是這樣抱怨,腳步卻是不停的。 今天我還特別地開了車子出去。 我還沒進店裡,便看見她坐在近玻璃門的那張桌子上。 她今天可不止喝茶了,桌子上擺了食物。 而且她吃得很是起勁,臉上茫然之色一掃而空。 我很有點開心,女孩子們都應該有點快活,尤其是她那樣的女孩子。 她臉上的化妝還是很重。眼圈黑黑的,看上去不怎麼令人舒服,不過也不讓人討厭。 她昨天與我說過話,我今天可以與她同桌坐。希望她記得我,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我生來膽子很小,我只好在她對面坐下來。 她倒向我笑了一笑。 她笑得很自然,隨即皺了皺眉頭,好像想不起在那裡見過我。 她一點不像小丁形容那樣的「憂鬱,寂寞」,每天坐在咖啡館裡像在憑弔。她很明朗。 至少她昨天問我是不是那個詹的時候,她不明朗,也許小丁是對的,他觀察了她很久。 我得把握機會,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她面前,我老實不客氣的坐下來。 我說:「我們昨天見過。」 她沒叫,謝謝天,她只是在想我們幾時見過。 我馬上補充說:「我就是像詹的那個人。」 聽我那樣說,她馬上一呆,我不該那樣說的,我知道,可是我得讓她盡快想起我。 她果然想起來了,她點了點頭。 她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她有點不好意思,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昨天一定喝過酒了。 她拿著茶杯的手指上,留著一半銀色。 她在杯沿邊看我一眼。她說:「你並不像詹。」她笑,「不過看你的樣子,我相信你不是壞人。」 我也笑了一笑。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說。 「甚麼?」她說。 「為甚麼你每天在這裡喝茶?」我問她。 「每天?」她放下了茶杯,「那有甚麼稀奇?」 「當然了,每天在這裡喝茶還不稀奇?」 「對我來說,一點都不,」她笑著解釋,「我在頂樓唱歌,休息的時候下來喝杯茶,有甚麼稀奇?」 她說得很有道理,但是漏洞很多,她幹嗎不在頂樓喝咖啡?為甚麼要走下來? 但是我只點點頭。還有:誰是詹呢?我不明白,她輕描淡寫的帶過去了,沒有再提。 「你胃口很好。」我說。 她點點頭。桌子上的食物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鐘。「時間到了,我得走了,再見。」 她放下幾張鈔票,起來了。我看到她穿著長長的裙子。 我也說:「再見。」 她向我笑笑,向大堂走去。 我等她走了,馬上到大堂去看照片,看她是不是的確在頂樓唱歌,但是唱歌的是一個金頭髮女人,與一個菲律賓男人,沒有她。 當然這是我意料中事,如果她在頂樓唱歌,這裡的侍者就會認得她。 她說了謊,對一個陌生人,也許她有她的道理。她或者不願意告訴我太多的事情,也許她有點害怕。 但是我失去了她的蹤跡。 她說這謊,是為了要暫時脫身嗎?我不明白。 任何人只要查一查,就可以曉得她這樣是說謊了。 我歎了一口氣,我掏出一支煙來抽。只好回家了。對於這個女孩子,我還是甚麼都不知道。 我只記得她有很柔輕的長髮,不太黑,可是捲曲得很美麗,她的嘴唇有點潤濕,她有一個習慣,她喜歡用手撥右邊的頭髮,這種手勢,證明她一直是不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