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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我把所有的東西收拾得好好的,站在窗口看出去,在窗外是一個小露台,露台外是一條馬路,要是燈火再輝煌一點,還以為是住在巴黎福克大道呢,我坐了很久,箱子就在我的身邊,要是他現在回來,他會不會挽留我呢?我並不認為他會,我不心痛,我們還來不及建立那種纏綿的感情,速戰速決才是最好的,我所擔心的不是明天會不會後悔,而是想到下個禮拜休假不知該往哪兒去才是。人都是自私的,肉體的接觸並不是愛情。 我提著兩隻大箱子走了,背上還背一個,看看鐘,十二點半,小道在什麼地方?只有他自己與鬼才知道,我開了門,就離開了,鑰匙會還給他,郵寄。這大廈有兩部電梯,說不定一部由我乘下去,另一部由他乘上來,兩個人就差那麼一點兒見不了面,咱們的緣份止於此。 下意識我對他多多少少是有點留戀的,我不贊成同居,我贊成做情人或是正式結婚,這三個月來實在過得不輕鬆,但是走與不走,我都是要後悔的,我有心理準備,小道是不能嫁的,妾是絲蘿,他非喬木。 電梯一直下去,我心口很悶,有種想嘔吐的感覺,這次回去的寂寞,這種無邊無涯的寂寞。父母親都老了,加在一起一百四十歲,他們吃飯,他們看報,他們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無邊無涯的寂寞,只有一架電視機日日夜夜的哭哭啼啼,那種寂寞。 到了樓下,我靠在牆上,那種寂寞,我會甘心嗎?那樣子可怕的寂寞:永恆的。是的,他不愛我,但是又有誰愛我呢?是的,他不是結婚的對象,但是,目前誰又是結婚的對象? 跟他在一起累死總比自己一個人悶死好。我悶過,那種排山倒海的悶。父親的眼睛只看著電視機,母親的眼睛有時候會淡淡的看著我,我的痛苦與傷心足足與她隔了五十年,她不能明白,她傷了我的心,至死也不承認。 我能到什麼地方去? 我挽著箱子上樓,我還是留下來吧,女人受點小氣算什麼?誰叫咱們生為女人,可是衝到樓上,發覺大門是虛掩著的,我嚇一跳,我的天,難道剛才我忘了關大門,一推之下,發覺小道在屋子裡。 我拿著箱子當場僵住了,他在翻抽屜找文件,看見我,他說:「我忘了一張合同,回來拿,你失魂落魄的幹什麼?」 我把東西都收拾走了,他竟問我幹什麼!他居然沒有發覺屋子裡一切屬於我的東西都不見了,這個人不是粗心,而是卑鄙。 呵小道,我的要求已經降低到可恥的地步了,只要你給我一點點自尊,注意我的存在,一個女人就是一個女人,女人需要關懷,就像花需要雨露一樣。 他忽然看見我手上的箱子了,臉上一變,「什麼,你提只箱子做什麼?收拾東西走?你要走?你少玩點花樣好不好,我已經夠忙的了,你要我怎麼樣對你?把你哄回來?我的天,琉璃,你的年齡也不小了,我當初看中你,也就是因為你這份灑脫,現在你居然跟新舞女一樣!你要恐嚇我?」他取到文件,匆匆地走了。 我呆在那裡。 多麼的不幸,他幾時在這種時間回來過?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我放下行李改變主意的那一刻回來了,看我這運氣!如果他看見之後表示惋惜,他只要說 一句:「琉璃,不要這樣子,一切等我回來再說。」我馬上會抓住這句話下台,但是他沒有,他把我好好的諷刺了一下,然後在半夜頭也不回的再去辦他的事去了。 我也是個大學生,我也受過教育。他對我不能夠以這種態度。 我坐下來,倒了一杯酒,這休假算是倒足了霉的休假,算是第幾流的休假,我緩緩的喝著,一杯又一杯,然後哭了,露台外邊,那條路的燈光仍然燦爛,只是人的心已經變了。 詞裡有一句叫「寄語薄情郎,粉香和淚泣」。我們都沒到那種境界,我是不搽粉的,小道是最無情的。我們要分便分,要合便合,簡單得很。 我竟喝醉了。我這樣失望的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地方,他視我為恐嚇他的一種手段,我真有如此低級嗎?既然他這麼想,那我是非走不可了。算是一時衝動也好,反正我沒有這個福份。 但是酒意太濃,我和衣倒在床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是十二點半。中午十二點半。他沒有來一個電話,電話鈴未嘗響過一下,他人也沒回來睡過。我只覺得麻木。人不論男女是越來越涼薄了。為什麼不呢?我既然可以隨時走路,為什麼他不可以也表演失蹤。只不過他忽視了一點,我並不是做戲給他看,我拾起東西,馬上離開了那層公寓。 到了父母的家,母親矮而胖的身型跌跌撞撞的出來為我開門,她的耳朵有聾,但是不肯承認,不肯戴助聽機,因此與她說話要大聲吼叫,為了省力,不如不說。即使她聽見了也是沒用,如果我說我心中難過,她會答:「有衣穿有飯吃,難過什麼?」或是「難過?看醫生去。」小道若是溫柔點,不失是一個好醫生,母親要是溫柔點,我根本不必到處急急的抓男朋友。 我呆坐一刻,回房間去了。 兩個多月沒住的房間,多多少少有點霉氣,我看著那張熟悉的天津地毯,那一堂當年買的紅木傢俱。我真是落泊落難了,如今遷就小道都遷就成這樣,早一點受這種委屈,恐怕已經子孫滿堂,還聽他的廢話呢。 我歎一口氣,累得不得了,那幾隻箱子有那麼重,一個人抬上抬下,多少次了,難為了箱子,也難為我。好了,從此之後,小道這個人將在我心中一筆勾銷,沒認識他之前,我在呼吸我在活,與他分手之後,我也還是呼吸還是活,誰沒有誰都得活下去的。從今以後,他的明日後日與我沒有關係了。 寂寞壓上來,黑暗的寂寞,我連忙吞服鎮靜劑,手是顫抖的,連忙又倒酒喝。應該請假一日,但是請假有什麼用呢?我能做些什麼? 我洗一個臉,梳好頭,還是上班去了,這樣一天又一天,白了人頭,還沒注意春天來到,春天已經過去了,在計程車裡我木著一張臉,肩膀都抬不起來,歲月壓成我這樣子,不良的歲月,來日苦多。 八個小時的工作,每天打烊的時候由我去把燈一盞盞的熄滅,摸在熟悉的燈掣上,昨天譬如今天,今天譬如明天,沒有一點的分別。 推開大門,一個人迎上來,我以為是小道,心中一跳,倒有點歡欣,雖然不知道該有怎麼樣的反應才對,但是至少他來了,他重視我。 但是這個人走近,我馬上曉得他不是小道,心往下沉一沉。忽然我微笑了,呀,畢竟我是在乎的,我在乎的不是小道,而是自尊。 「下班了?」那人問。 在黑暗中我問:「李先生?」小道的爸爸?我太驚異了。 「是的。」他說:「要不要去喝杯咖啡?累不累?」 「還過得去。」我說。 他在燈光下看我的面色,「怎麼?跟小道吵架了?」 「我早過了吵架的年紀了,我與令郎已經完了。他的毛病是不知道適可而止,嘩啦嘩啦,令人神經衰弱,還自以為是,認為他道理亨通。」我淡淡的說:「我對他那套理論聽膩了。」 「他的確是個草包,聽說你幫他很多。」他微笑。 「實不相瞞,連他那份工作都是我家親戚作的保人。」 「我遠在美國,不大知道他的事,對不起。」他說。 「他跟你不大好,是不是?所以放著一個有能力的父親,他也不學學榜樣。」我說:「他告訴過我,他的父母早早就離異了。」 「要是他求你回去呢?」 「他不會的。」我說:「他未曾戀愛過,全世界的女人在他眼睛裡是一樣的,可以上床的動物。」 「琉璃,我抱歉我兒子是個粗心的人,你有許多優點,是他所看不見的,恕我說一句,你們倆水準不一樣。」 我苦笑,「謝謝你,李先生,我只記得他要求與我同居時,他問,「你走了,我怎麼辦?」當時我打算去新加坡,他又問:「琉璃,你就這樣來了,又去了?」對白像文藝小說一樣。」我聳聳肩,「我喜歡聽這種對白,女人都喜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