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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我看著他,一句「李先生」忽然就說不出來了,我低下頭,我說:「對不起,我正在工作,不能夠好好的招呼你們。」

  小述說  「爸,你見過琉璃了,OK,我們可以走了,琉璃,明天早上見。」

  「明早見。」我說:「小道,謝謝你來。」

  他轉頭笑,「沒問題。」

  他父親也微笑,那種莊重的,小心的笑。

  然後他們兩父子一起離開了。

  晚上我回去,小道睡得傻里傻氣的,廿五歲的人像五歲大,睡覺呼嚕呼嚕的響,我到廚房,看見一盆子待洗的杯子。到浴室,看見牙膏的蓋子並沒有旋好,這小道,真是全沒公德心的。

  我爬上床的時候他迷迷糊糊的說:「琉璃,每當你上床的時候,就把床的溫度帶低二十度C。」

  我輕輕的給他記耳光。

  他嚷:「你怎麼可以打我?你怎麼可以打我?」

  然後他翻個身就睡著了。

  這小道,跟他住像開兒童樂園似的,有時候想想還真恐怖,沒安全感,可是  一切沒有安全感的男人都有特別的吸引力,那是有目共睹的。

  我接著也睡著了,沒多久他的鬧鐘響起來,他要喝咖啡吃早餐,他要去上班了,我的天。每日我的睡眠被他鬧成一截截。

  他一直說,「你明天休假是不是?爸說要請你吃飯,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好不好?」

  我記得我一直說「好,好。」

  然後門一響,他上班去了。我在十二點正醒來,收拾東西,吃兩隻雞蛋——  我想我們遲早會餓死在這間屋子裡,遲早,兩個人都那麼懶做飯吃。

  我收拾房間,然後電話響了。

  一個男人溫柔的聲音,「琉璃嗎?」

  「是我。」我問:「哪位?」

  「我是小道的爸爸。」他說。

  「李先生。」我馬上有反應。

  「你怎麼叫我李先生?連一句李伯伯都沒有?」他笑問。

  我光是笑,不懂得如何回答。

  他說:「你明天休假是不是?我們出來吃頓飯,請你賞臉。怕小道說不清楚,我特地來講一聲。」

  我說:「李先生實在是太慎重了。對我們這些後輩,還真不需要這樣,我們決定明天見。」

  「你那份工作,也很累人吧?」他忽然問。

  我馬上被感動了,與小道在一起這麼久,他從來不讓我有訴苦的機會,他認為男女平等,既然男人不訴苦,女人也應該免開尊口,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為主,本來這也是做人的道理,可是女人是女人,總需要點柔情蜜意,這樣子下去,難怪我瀟灑是夠瀟灑了,卻也一點女人味道都沒有了。

  我答:「是辛苦,酒店的工作,本來很複雜,上面有上司,下面有同事,雖然說起來好聽,當個主管,實在是什麼都要理,況且又吃力不討好,太賣力了,上司起恐懼,以為我要把他擠走,不賣力,下面人看著,老妒忌我有這機會吃閒飯,百辭莫辯,不但累,而且不愉快,這份工作像雞肋一樣,食之實在無味。」

  「我明白。所有的女孩子其實卻不該有工作。」他說,「太辛苦了。我們明天見了好好的談,你也別這麼憤世,年紀輕輕的。」

  我苦笑,「再見,李先生。」我說。

  掛了電話才覺得奇怪,我怎麼會對他說那麼多?這簡直不是我的習慣,我是一向不囉嗦的,社會的經驗告訴我,人要堅強的活下去,永遠堅強。但是一個女人就是一個女人,沒法子。

  去赴約會的時候我化了點妝,小道不讓我化妝,他說要找化妝化得好的女人,那簡直是太容易了,可是我今天就是不聽他的,我自己去了。我與他很少有機會  起出門,不是他先走就是我先走,他從來不管接送。

  我到了約會的地點,他爸爸在,他不在。

  我走過去,李先生馬上替我拉椅子,我坐下來,問:「小道遲到?」

  「不,他以為約的是七點半。」李先生說。

  「不是七點?」我錯愕。

  「我告訴他是七點半。」他微笑。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我的臉漸漸紅起來,一直紅到脖子上,我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中年人也太過份一點:這麼公開的勾引兒子的女朋友,而我心裡竟這麼喜悅,我抬起頭來,我知道我的眼睛明亮得很,碰到這種事,任何女人的眼睛都會亮起來。

  他點了酒,又點了菜,然後就是等小道來。

  他問我:「你與我兒子同居?」聲音很淡,像是普通的事。

  「我想是的。」我點點頭,不能不承認。

  「你愛他?」他問,還是很溫柔很平靜。

  「我不知道,」我說:「看情形,有時候他對我很好,我覺得應該報他知遇之恩,愛他一下子,但是過沒多久,他那種自我中心來了,我也連忙保護自己,不露一點感情,實在是沒有意義,但是有幾段時候,我們還是愉快的,大家都是閒著,等找到更好的人,隨時分手。」

  他凝視著我:「你聽上去很矛盾,琉璃。」

  我微笑,「不,一點也不矛盾,我只是寂寞,怕得要死了,便抓住一個人,當然比小道好的男孩子也不多,但是小道有個最大的毛病,他對女人粗心,他一輩子沒有戀愛過,因此他對女人沒有選擇,誰都一樣。」

  他把手放在下巴底下,靜靜的看著我。我聳聳肩,也許我不應當在做父親的面前說兒子的壞話,這種事是最愚蠢的人做的,我蠢嗎?

  過了很久,他說:「我不認為小道沒有選擇,至少他選了你。」

  「謝謝。可是我不過是一段浮雲,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我笑,「我要是離開他,他不會有任何感覺,相信我。」

  「他年輕。」他說:「你也年輕,你也會很快把他忘記的。」

  我承認,「這是真的。」我說:「我也知道,所以過一天總要快活一天,是不是?李先生,你們上一代的人真是幸福,簡直什麼都是敲得篤定的,我們這一代,為了要玩帥,簡直象做戲,什麼都要不在乎,瀟灑,囂張。真不幸。」

  我舉起杯子,與他幹了一小半杯的拔蘭地。

  他看看我,「如果我約會你,你會出來嗎?」他坦白的問。

  我沒有驚奇,遠處小道已經在門口出現了。發現了我們,正走過來,我急急的問:「為什麼選我?」

  「我喜歡你,琉璃。」他簡單的說。

  「這地方有很多美麗的女人,太多太便宜了。」

  「是,就因為太多太便宜了。」他簡單的說:「你不一樣。」

  我看著他,還來不及說話,他又搶著說下去。

  「我知道你是我兒子的女朋友——」

  小道走過來拉開椅子,「我遲到了嗎?」他毛躁的問:「車擠得要命,熱死人,最討厭這種黃梅天,受不了。爸爸,你叫了什麼吃?」

  他坐下來。小道永遠這樣心神不定,永遠自我中心,他對人發牢騷是天經地義,他的事便是人家的事,人家的事,他可不要管,連聽都不要聽,這樣極度自私的一個人,卻又長得這麼漂亮,說他漂亮,他又少了他父親的那份溫柔與氣派。

  忽然之間,可愛的小道不再像昨天那麼可愛了。

  我撥一撥電話他會跳起來問:「打給誰的?」

  然後他可以隨時穿衣服出門,我不屑問他,他也從來不告訴我他人在哪裡。我不會跟他過一輩子,他絕對不是可以嫁的那種人,饒是如此,我心裡也不舒服。

  拿他與他父親比,更顯得他的幼稚,自私根本就是幼稚最大的明顯處。

  我問:「小道像是媽媽嗎?」

  「是的,」他父親微笑,「像極了。相貌倒是比較像我。」

  小道轉頭過來,眼睛閃閃生光,「你怎麼曉得?」

  「我不過問問而已。」我說。

  他父親說;「這小道,說話永遠像吵架。當年在紐約念大學,年年轉系,真是受不了,結果還是沒畢業,至今中文一封信也寫不好,英文連文法也沒有,看樣子琉璃是比你強多,小道。」

  我不出聲。

  我想到小道寫的信與字,心就緩緩的軟下來,軟下來,他決不是最好的,我也決不是最好的,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高高興興,便可以把生命中的日子打發掉。但是我現在不高興,真的不高興了,我付出太多,如果他欣賞,那沒關係,但是地又不見得欣賞,那我是為了什麼?

  他父親就懂得,但是小道不像父親,他像母親,何等粗心的一個人,叫我受多少平白無辜的委屈,這些委屈都被寂寞的可怕吞沒了,然而為什麼今夜又特別顯著呢?

  吃完一頓飯,小道父親跟我們道別,他握住我的手,吻我的臉頰。

  小道說:「他喜歡你。」

  我說:「是的,我幸運。我們現在回去了嗎?」

  「我還要到別的地方去彎一彎,我先送你回去。」他說。

  「沒有必要,我們也許不順路,我先走好了。」我也不理地,順手叫了一部街車,向他揮揮手,「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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