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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我不知道你會拍照。」她笑說。 我摸著她的頭髮,「頭髮幾時再長?」 「不打算留長了,多髒!」她皺皺鼻子。 我吻她的臉,她避開。 我笑一笑,「怎麼,你不是怕難為情吧?」我問,「怕我?」 朱明低下頭,不響。 我說:「不要緊。」 朱明忽然抬起頭來,說:「家豪,我老把你當哥哥似的,真不習慣。」 「從今天起,你努力把我當未婚夫吧。」 「真抱歉,與你擁抱接吻,亂倫似的。」她笑。 「亂講!」我說,「過一陣就好了。」我也笑。 「不過我是愛你的。」朱明說,「我十分敬愛你。」 我說:「我知道。」我拍拍她的手。 「你不高興了?」朱明不放心的問,「我說話老是不用心。 「沒有,我又不是喜怒無常的人。」我心中還是氣著唐,說話老把矛頭指著他。 朱明並沒有察覺,她不是一個很精明的人。 我說:「我等著明天看你吧。 對丈夫是應該尊敬的,我非常瞭解,朱明尊重我,無疑是一件好事,不知道為什麼,在琪琪面前,我永遠是一個不成熟的小孩,但是在朱明面前,我被逼長大與成熟起來,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第二天我在畫展中看到了朱明,她與一大堆熟人站在一起,談笑風生,一看就覺得她是會得成功的,她有那種信心。 朱明見到我,馬上撇下眾人迎上來。 朱明問我:「你覺得怎麼樣?」 「很好。」我由衷的說,「你今天太漂亮,為什麼訂婚的時候不穿這套衣服?」 朱明穿一件黑色紗的晚禮服,背部挖空,都是紗邊,她略略化了點妝,顯得明艷照人,一頭卷髮梳成洋娃娃似的,一臉笑容,簡直把洋人看得呆了。 別說人長得漂亮沒有用。簡直太有用了,朱明單在長相方面就佔盡了優勢。 「訂婚是訂婚,畫展是畫展,不能混為一談,你是明白的。」她笑。 「我當然明白,我以你為榮。」我說,「你去招呼朋友吧。 我站著欣賞她的畫,有人在我肩上一拍,我轉頭,見是唐,他最喜歡這種輕浮的動作。 我問他:「你的女朋友呢?怎麼這幾天都沒有帶你的女朋友?」我是指那個外國離婚婦人。 「什麼女朋友?」唐沒好氣的說。 我看看他,又看了朱明一眼。 唐說:「真沒想到朱明穿晚禮服有這麼漂亮。」 「你根本沒有給她一個穿晚禮服的機會。」 我記得他們只來往了三個月,整整三個月朱明都在哭。唐這種人永遠不會珍惜已經得到的東西,一直羨慕別人的快樂。 我把他撇下,一會兒他走到朱明身邊去,朱明愉快地與他說了幾句話,也撇下他走開了。活該!我幸災樂禍的想。 第八章 但是唐的意圖我不是看不出來的,他在吸引朱明的注意——這個下流的人,他想怎麼樣?他把朱明磨折得不似人,人家剛站起來,他又想來破壞了。 我真想把他揍一頓。 朱明出盡了風頭,辛苦了整整半年,她的努力與心血都得了報酬,我的努力也得了報酬。 畫展的雞尾酒會散後,我與她一齊走回家,朱明提出散步的要求。 她在紗裙外另加一件皮大衣,不是以前的那一件。 「我沒有見過這一件。」 「這件嘛?」她笑笑,「是姊姊新近給我寄來的。」 我挽著她。現在朱明是屬於我的。 我感喟的想,終於屬於我了。 她道:「家豪,與你說話,實在是最最開心的,你永遠稱讚我鼓勵我與安慰我。」 我拍拍她的手,「那不是很好嗎?」 「是很好,我很開心。」她看著我,忽然吻我的手一下。 朱明有時候很孩子氣。 她說:「你知道嗎?家豪,我已經有好久沒睡覺了,今天晚上我可要好好的補一覺。」 「你又該擔心畫展有沒有人光臨。」我笑她。 「我才不擔心這個呢。」她揚一揚眉毛,「由得出錢的人去擔心,誰叫他們把我當商品。」 我哈哈的笑幾聲,摟著她的肩膀。 「家豪,最近我發覺你好高興。」她說,「為什麼?」 我想一想,「那是因為你高興的關係。」 「真的?」她問。 「是!」我簡單的答。 「家豪,我始終不明白你怎會那麼的好。」 「我不是好人。」我說,「我跟你說過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你指的是琪琪那件事?她有沒有消息?」 「她結婚了。」我低聲說。 「是唐說的嗎?不要相信他,他說的話哪裡可信,他倒不是撒謊,他只是喜歡信口開河,講到哪裡是哪裡。」 「不是唐。」我說,「是我在報紙上看到的結婚啟事。」 「哦,她愛那個人嗎?」朱明問。 「那個男人是醫生,一定是個很優秀的人。你不明白,朱明,琪琪覺得相處和睦比熱烈的愛情重要,這是各人的習慣。」 朱明問:「你想念她嗎?」 我坦白的說:「有時候。」 「我們一定要找到她的地址。」 朱明口中的「我們」使我覺得很安慰,她提及唐的時候,是那麼理智與冷淡,都是令我高興的事。 「何必呢,既然她不想別人打擾她——我們就不要打擾她。」我說。 「曖,到家了。」她往回看我們走過的那條小路。 公園永遠是深紫色的,天空藍藍灰灰地壓在樹頂,黑色的空樹枝伸展在天空中。這個美麗的公園只有催我早日回家。 我的家在什麼地方呢?即使到了香港,我還是一個人住在那裡。我這一生只對兩個女子認真,真正倚賴的是琪琪,真正愛的是朱明,我把朱明的手緊緊地握著。 我說:「我們結婚好不好?」 「可以,你說不回家也可以。」朱明馴服的說道。 她可沒有想到她的事業剛開始,她也沒有考慮到我的論文寫好沒有。 我的論文! 拿去給教授看過,認為有兩節要改一改,我火急的又重寫,再交上去,現在還不知道下文,如果琪琪在,我不知道已經發了多少牢騷,對朱明我什麼也不敢說,人就是這麼賤,琪琪好像一生下來就該聽我的牢騷,現在,我在朱明面前又扮演著同樣的角色,她說什麼,我做什麼,想想琪琪,難怪她要逃走,的確不好受。 我向朱明告辭,永遠要做一個體貼的人,真是談何容易呢,我從來不在朱明家中逗留,除非她要留住我,她確實又很少留住我,我從來不向她表示親熱,除非她主動,她又把話說得很明白,她對我如哥哥般。這樣子的未婚妻!我做夢也沒想到。 事情還不止這樣,朱明跟別人的親熱常常叫我難受,不久她便與其他的朋友聯絡上了,世態是這樣的,救活橘樹的是我,吃橘子的是大眾,朱明的姿勢洋味太重,見了人摟摟抱抱,百無禁忌,常把我冷落而不自覺,我是活該冷落的,反正我永遠在場,永遠不會冷落她。 有一次我終於發脾氣了。我早上到她家去,發覺她睡在床上,穿著長長的睡袍,有兩個外國男子躺在地毯上,牛仔褲毛衣全在身上。 當然昨天晚上不可能發生過什麼事,但是朱明的不檢點表示對我看輕,我非常的憤怒。 那兩個男孩子看得出我是吃醋了,連忙道歉,打躬作揖的竄逃,留下我與朱明面對著面。 我面色鐵青的看著朱明,「難道藝術家都非要這樣才能表示瀟灑嗎?」 她剛剛被我叫醒,卷髮蓬鬆,憨裡憨氣的看住我,她越是傻,我越心疼,所以更生氣。 「你要到幾時才學乖呢!吃的虧還不夠多?」 她低下頭。 「我是為你好呀,你不明白?生活總得檢點,怎麼可以留兩個男人在屋子裡睡覺?」 她並沒有解釋,也沒有分辯。 她很心平氣和的說:「家豪,我錯了,我叫你生氣。」 我說:「你說話呀,你怎麼不為自己說話?」 她稍微有點急,「是我的錯,我以後再也不那麼做了。」 我推開窗子,站在小露台吸冷空氣,我深深為自己悲哀著。她對我的服從不外是因為我救過她,我對她好。誰知道她心中怎麼想!我永遠也得不到她的心。 她立在我身後,等我回過頭去,她沒有披上厚衣服,冷風直往她身上吹,我終於不忍,把她推進睡房,關上了窗。 世上最討厭的不是知恩不報,而是施了小恩小惠就處處表現偉大狀,我不是這樣的人,我討厭朱明這樣子聽話,簡直是一種侮辱,我不能忍受,以後讓她自由發展好了。 「我不想干涉你的自由。」我說,「你不要誤會。」 「我沒有誤會,家豪,」她連忙說,「我對於世界上的事原本不甚了了,我一定聽你的話。」 我歎一口氣,我覺得我像一個土匪對著強搶回來的民女,太服從了,太認命了,也許朱明對她的諾言真的遵守的,她說過:「以後我會好好的做人,以後我一定不會辜負你。」她變了,她在我面前太拘謹太害怕。我們之間的氣氛是僵硬的。我的臉上一板,朱明就笑不出來,我是一個嚴兄,不是未婚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