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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她又笑起來,「我那畫展得籌備起來了。」 「最近睡得好嗎?」 「一碰到床便昏迷了,也可以說睡得不好,她笑,「真沒想到,短短幾個月內什麼都戒掉了,那天有人叫我抽煙,我拒絕,那個人說:『嗯!沒有畫家跟作家是不抽煙的。』你說多麼好笑。」 「的確好笑,」我說,「最好畫家還抽鴉片,滿足他們的好奇心。」 「我給你看一張畫。」她說。 外面下雨了。琪琪在美國的哪一州呢?下雪還是大太陽? 「給你看。」朱明把畫攤了開來。 是一張炭筆素描,已經弄糊掉了,一個女孩子的側影,絲絲人扣的寂寞感,瘦瘦的手抱著一隻貓,她看著前方,一點目的也沒有。 「很好,至少我看得懂這一張,其餘的還真弄不清楚。」 「那些是為賺錢而畫的,這一批是開畫展的,先幾日到學校去旁聽,與教授談了一會兒,他們贊成我再回去。」 我笑,「你倒是忙著呢。」 咖啡涼了。 朱明沒有男朋友,追求她的人很多,但是她再也沒有男朋友,她的頭髮長得很快,卷卷的長出來,還沒有流行爆炸裝,她已經略具規模。為了工作時的方便,朱明用兩隻顏色鮮艷的塑料夾子夾住了頭髮,看上去很稚氣可愛,她現在胖得很,常常嘲弄自己肚子上的肥肉,牛仔褲上全是油彩。 她把畫展籌備得頭頭是道,支持她的畫廊打算把她當搖錢樹,與她簽下合約,自然是力捧的。東方人在西方人的社會中打出一條路子,談何容易,總要在藝術界裡下手。 她常常神秘地出現在我公寓,有時留一張紙,我們許多日子沒有見面,感情淡過朋友,叫人想起君子之交淡如水。琪琪如果知道了,會不會後悔一時衝動離開了我? 我想在美國的報紙上登尋人廣告。 算了吧,無論怎麼樣,我愛朱明多過愛她。 我有空的時候也去看朱明,有時候故意忍著一天、兩天不去看她,終於忍不住,衝了上去,我永遠猜不到她在做些什麼。 一個下午,她在畫具當中睡著了,縮著身子。我曾經看過她熟睡的相貌,以這次最和平。我坐在她對面抽煙,非常的無聊,又不敢拿起她的畫看,怕吵醒她。 我走到廚房去,看見有一大堆中文報,恐怕是朱家寄來給她的吧。 我做了一個茶,坐在那邊吃邊看,翻著翻著,忽然看到一段結婚的啟事,我呆住了,張漢彪與白琪奧結婚之喜。在美國紐約史丹頓教堂結婚,日期十月十日。 琪琪!不是巧合。她父母的名字都在上面,我回頭打個電話問聲就知道了,這附近便有一所公眾電話亭,我出去打電話。 唐來接聽。 我問:「琪琪結婚了嗎?」 「你是誰?」他冷冷的聲音。 「家豪。 「呵,家豪呀,你好你好。」他說,「好久不見。 「琪琪結婚了嗎?」 「是的,上個月的事兒,嫁了一個醫生,三十多歲。」 「在美國結的婚?這麼快?」 「不算快,她到那邊已經三四個月了,你要她的地址嗎?」唐問我。 「不要,謝謝。」我掛上電話。 琪琪結婚了,我茫然的想,她結婚了。 才離開我三個月,她便嫁人了。她似乎是一離開家門便忘掉我的,我真的那麼容易被忘記?恐怕是的。 我默默的走回去,朱明已經醒來,她問:「你剛才來過?」 「來過。」我坐下來。 「外邊那麼的冷,你出去的時候沒有穿外套嗎?」 「沒有,我不怕冷。」琪琪結婚了。 「怎麼,你看上去不開心呢。」 琪琪忘了我了,她並沒有為我抱恨一輩子。 不要說是一輩子,一陣子也沒有,我與她在一起三年,都不值半文。 我說:「朱明,我們訂婚吧。」 過了很久,她點點頭。 她答應我的求婚不外是因為我對她好,多麼叫人傷心的一件事,太沒有自尊了。可是我要自尊有什麼用呢?還是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吧。 我們籌備一個訂婚宴會,說是「我們」籌備的,其實只有我一個人在忙,朱明不是琪琪,朱明對於生活中的小事不感興趣。訂婚對她來說也是小事,叫她去訂禮堂,選擇酒類、點心,簡直是等於謀殺她,她的一心一意都用在畫上。 真是奇怪,琪琪的世界建立在她的自尊上,而朱明的世界在感情上。她對於畫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我自問沒有那麼重要的地位。 直到一切都準備妥當的時候,朱明來了,一件毛衣,一條芝士布的裙,她的美麗在她的隨和,她的姿態是無可比擬的藝術家風度,我把指環套在她手上,她向朋友一鞠躬,笑容可掬。 忽然之間我原諒了她的一切,她到底是特殊階級,她原不應該理這些俗務,只是她人到了就好,只要她臉上有笑容就好。 我看著她臉上嬌憨的神情,這個女孩子是我救回來的,如果一直讓她在那間稀僻屋裡住下去,她一定會死掉,是我救她回來的。 我為朱明犧牲了跟琪濱之間三年的感情,幸虧琪琪現在也結婚了,表面上來說,一切都很平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但我心裡隱隱不是這麼想。 事情好像有點不對。 好像唐的不請自來。 是我先看見他的,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會有膽子來。他迎上來,他笑道:「真沒想到你訂婚了,琪琪結婚我沒到,你訂婚我必需要來。」 我點點頭,我不想與他吵架,算了。如果朱明忘不了他,不見他也忘不了,如果已經忘了他,見了面也不過如此,雖然這麼譬喻著,但是我的心還是往下墜,手腳幾乎是冰冷的。 朱明向我走過來,她根本沒有看到唐,她笑著抱起我的手臂,我的心馬上一定。 「家豪,我想早一點到畫廊去,那邊有人等我。」她以一種小孩向教師請假似的聲音問我。 平時我還不覺得怎麼樣,今天是我訂婚的日子,又有唐在我身邊,頓時使我驕傲起來,而且她問得剛好,我的確不想她留在此地與唐談話。 「你去吧,晚上我到你那裡來。」 她吻了我一下,還是沒有看見唐。 我說:「唐來了。」我乘機故作大方。 她轉頭,看見了唐。我火眼金睛地留意著她的表情。 她根本當我在與她介紹一個陌生人。她溫和的點點頭,「你好。」她平靜的說,眼睛很隨便的看了唐一眼,「我走了。」她告訴我,然後轉頭便走開了。 我覺得朱明真是值得我這麼疼她,她沒有令我失望。 我勝利地看著唐,唐一臉茫然,我真覺得痛快。唐滿以為他還是一個重要的角色,他不愛朱明,但是他很願意朱明愛他一輩子,他巴不得朱明一眼看見他,馬上昏死在地上。可愛的朱明沒有那麼做,朱明把他當陌生人。 朱明根本不識得唐,即使朱明恨他也是好的,但是朱明對他什麼感情也沒有了,朱明絕對不懂偽裝。 我對唐說:「我很高興你來了。」現在這種情形,當然是值得高興的。 唐如夢初醒,「朱明漂亮多了。」他說。 我說:「朱明一向是漂亮的。」 「不不,」唐回憶著,「她沒有笑容,很多埋怨,態度非常消沉,不是這麼美的。」 「一個女人如果有機會美,為什麼不美呢?」 那個時候我把朱明送到醫院去,她憔悴得只剩一口氣,也不是這麼美的。 我很滿意。 我說:「朱明下個星期在現代美術館有個畫展,連展七天,你可以去看看,她的畫非常吃香,非常多訂單,把畫與金錢一齊提是奇特的,但是這年頭,什麼不是錢呢?」 唐迷惑的站在那裡,沒多久就告辭了。 事實與他的意料差得遠呢,他以為他有多重要! 朱明見過唐後並沒有提起他。 朱明忙得昏了頭,整天穿著牛仔褲跑來跑去,安排這個安排那個,一會兒是記者訪問,一會兒與展覽會聯絡,又要把畫抬來抬去。 她心中幾乎一點旁驚也沒有,何處有唐的影子,唐即使願意回來,她也看不見了。 人是善變的,變得快速,根本不認得過去的事、過去的人,我很高興朱明也懂這一套。 她的畫展陳列好之後,我趕去看。 朱明興奮的告訴我,「家豪,我太快樂了!太快樂了!」 的確是的,華人能在外國地方出人頭地,非要打真軍不可,我不知道朱明的畫有什麼好處,隔行如隔山,但是以她這麼一個女孩子,藝術學院又還沒有畢業,能夠獲得畫廊的支持而開畫展,已經夠難得了,我替她高興。她的快樂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說:「這畫展原本應該早一年舉行的呢。」 朱明說:「現在也不遲呀。」她笑吟吟的說。 「自然不遲。」我說。 她盤膝坐在地毯上,她的書一直在她身後兩旁伸展出去,好美的一幅風景,我幾乎看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