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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誰,誰那麼闊綽? 心蔚躊躇,衣服都是三十六號,剛巧同她是一樣尺寸。 她到客廳去撥電話給經紀。 「小王,前任房客有衣服沒拿走。」 那小王一怔,「是嗎!他已經移民加拿大。」 「不是他,是她,滿櫃是女裝衣服。」 小王說:「我再清楚沒有了,前任房客姓唐,單身漢,不是女客。」 「那麼,他一定有個愛穿華服的女朋友。」 小王笑,「也許,此刻已人去樓空。」 「我怎度處置那些衣服?」 「人一走,茶就涼,扔掉它們。」 「人家來討還怎麼辦?」 「笑話,怎麼討?這個城市是講法律的。」 心蔚沉吟片刻。 「如有猶疑,把它們扔進紙箱,我派人來拿。」 「好的,就這麼辦。」 心蔚回到臥室,繼續整理衣物。 衣櫥中有一件晚裝是灰紫色的,取出一看,簡直似一團輕煙,心蔚好奇,這樣的衣服,怎麼個穿法? 忽然有一個細小的聲音鑽入她耳朵:穿上看看。 穿上看看? 這是別人的衣服!怎麼可以胡亂穿。 可是那聲音又說:這批衣服現在屬於你了,你是它們的新主人。 心蔚驀然抬頭,誰,誰在說話? 她隨即失笑,這間屋子裡只得她一個人,當然是她自言自語,同自己說話。 好,就穿上看看吧。 心蔚還是頭一趟穿這種時髦的衣裳,只見左披右搭,一層層,一疊疊,終於拉上拉鏈,一照鏡子,她呆住,竟這樣合身,這樣好看! 每一層料子都有作用,輕盈地貼身上,神秘而別緻,心蔚忍不住說:「現在我明白為什麼女人肯花那麼多錢穿衣服了。」 平日,她最喜歡的衣服是卡其褲與白襯衫。 她穿著那件輕羅衣在客廳中兜一個圈子,正想將它除下,忽然之間,電話鈴響了。 心蔚忙去接聽。 那邊是一個年輕男子,聲音愉快活潑,「曼曼,今晚落陽道一號的派對你一定要來。」 心蔚立刻說:「 對不起,你打錯了。」 「曼曼,曼曼,曼曼,你還在生氣?」 心蔚大奇,「此地沒有曼曼這個人,你弄錯了。」 誰知那陌生人說:「曼曼,別小器,快來,穿那件灰紫色的紗衣,配銀色涼鞋,曼曼,我最喜歡那件衣服。」 心蔚張大嘴,混身寒毛豎了起來。 她失聲,「你是誰!」 他怎麼可能知道她有這件衣服? 「曼曼,我們等你。」 「喂喂喂,你倒底是誰?」 那人無奈,「你不知道我是誰?算了,曼曼,原諒我吧,多年老友了。」他掛了線。 心蔚用手掩著胸口。 他叫她曼曼,他叫她穿著這件衣服赴會,不可思議地,他把她當作另外一個人,電話號碼是方心蔚的,公寓也是方心蔚的,她不是曼曼,她是方心蔚。 心蔚跌坐在沙發裡,這時,她又聽見了那小小的聲音:去呀,去那個派對呀。 心蔚訝異,她根本不認得那些人,怎麼去與他們共同歡樂? 去呀,一次生二次熟,別老關在家中沉思過悶日子!別浪費了這件美麗的衣裳。 心蔚輕輕站起來,她在衣櫥底下找到一雙小巧的銀色涼鞋,踏進去,剛剛一腳,她著魔了,好,就去看看,心蔚出門去。 她駕駛那輛小小開蓬車,直往落陽路駛去。 已經是黃昏了,滿山落霞,這是本市最美麗的路,心蔚覺得心曠神怡,不枉此行。 落陽道一號是幢小洋房,花園張燈結綵,賓客已到了大半,正在喝水果酒聊天,熱鬧非凡。 心蔚一下車就有人同她招呼:「你好,曼曼。」 不不不,心蔚想說,我不是曼曼。 也許他們只認得這件衣服。 有人遇來跟她說笑,請她跳舞,陪她吃豐富的自助餐,但是,玩了一個晚上,心蔚始終不知道打電話來邀請她的是什麼人。 心蔚在略倦時溜走。 一到家,剛進門,電話鈴就響了。 心蔚有第六感,取起話筒。 是他。 「曼曼、為什麼那麼快就走?」聲音充滿詫異。 「我不是曼曼。」 「是嗎,你不是曼曼?」他笑,「你為什麼會穿著她最心愛的衣服?」 心蔚據實說:「我虛榮心發作。」 那男子訕笑了,「睡好一點。」 心蔚問:「你是誰,你是誰?」 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心蔚回房,輕輕脫下紗衣掛好。 躺在床上半晌,方才睡著。 她沒有睡穩,但卻也沒有做噩夢,總之輾轉反側,模模糊糊折騰整個晚上,起來的時候,發覺枕頭套子都脫了出來,可見睡得多不舒服。 那一櫃衣物仍在。 心蔚趁是週末,索性一件一件試穿,妙,是妙在每一件都合心合身,就算讓心蔚出去挑選,也會買回同樣款式,她嘖嘖稱奇。 她挑一件鮮紅色心型領收腰裙子穿上,出去喝下午茶。 在大酒店咖啡座一坐下,就有人跟她打招呼,「曼曼,好久不見。」 「曼曼,你不是去了倫敦?」 心蔚不聲不響,直到一個陌生少女走過來,說:「曼曼,我想同你聊幾句。」 心蔚抬起頭,「你是哪一位?我不認識你。」。 「他們說你是游曼曼。」少女坐下來。 心蔚看著她,她長得十分清秀,但是瞼上有一股化不開的憂鬱。 少女開口:「曼曼,求求你,離開他。」 心蔚愕然。 少女淚盈於睫,「曼曼,他是我唯一的男友,我深愛他,我們原本要在年底結婚,可是現在他說他愛上了你,曼曼,告訴他你不過是逢場作戲,你有許許多多異性朋友,不在乎他。」 心蔚呆住了,她實在料不到會發生這一幕。 「曼曼,曼曼。」少女握住她的手哀求。 心蔚清清喉嚨,「小姐,這樣的人,不值得你為他傷心。」 少女淒涼的笑,「我愛他。」 心蔚搖搖頭,「此刻再大的悲傷也會過去,稍後,把他送給你,你也不會再要他。」 少女抹乾眼淚,訝異地抬起頭,看住心蔚,半晌,少女說:「你不是游曼曼。」 心蔚笑笑,「我沒說我是。」 那少女似有頓悟。 「小姐,」心蔚溫言勸說:「人生除出戀愛,還有許多其他有意義的事等著年輕人去做。」 少女呆半晌,哀傷始終不減,但低聲說:「謝謝你。」 她站起來走了。 心蔚摸摸身上的衣裳,啊,它的前主人究竟是個何等樣的風流人物? 此刻她只知道她姓游,叫曼曼,曾往倫敦旅行;異性朋友很多。 心蔚喝完手中的茶,站起來離開咖啡座。 那一晚,她睡得更差,那把細小的聲音,在她耳畔絮絮不休說話。 一覺醒來,比沒睡過更累。 心蔚用冷水敷瞼,她記得很清楚,那聲音重複又重複,說的是「湖水藍的衣服最適合穿到婚禮去」。 什麼婚禮,誰的婚禮? 心蔚拉開衣櫃,果然看到一套湖水藍絲套裝,紐扣是一朵朵小小寶石花。 此時她聽見門鈴響,走到客廳,看到門縫邊躺著一隻小小白色信封。 什麼人送信來? 心蔚連忙打開門,但是送信的人已經走了。 她打開信封,裡邊是一張結婚請帖,日子是當日下午,新郎新娘的名字卻是陌生的。 心蔚抬起頭來,去,還是不去? 請帖左下角還有小小一行字:「請你來觀禮,假使你當初答允我,新娘便是你」。 心蔚呆住了,新郎在結婚前夕還對曼曼念念不忘。 她略加思索,便換上淺藍色絲套裝,駕車出門去。 婚禮在教堂舉行,她甫亮相,已經聽得有人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心蔚知道為什麼,他們先認羅衣後認人,以為她就是游曼曼。 她在教堂後排坐下。 婚禮還沒有開始,一個年輕人坐到她身邊說:「曼曼,你來幹什麼,你還想傷他的心?」 心蔚啼笑皆非,轉過頭來看住那年輕人。 年輕人一楞,結結巴巴,尷尬之極,道歉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總算有人肯承認認錯人,真了不起。 她笑笑說:「沒有關係。」 「幸虧你不是游曼曼,」年輕人歎口氣!「你是女方的親人嗎?」 心蔚搖搖頭。 「那麼,你是男家的朋友,」那年輕人存心搭訕,看樣子想化敵為友,「我是新郎的表弟,我姓甄。」 心蔚微笑,不出聲,像是聽不到小甄的話似的,他沒趣,便站起來離去。 新郎有一張英俊而憂鬱的面孔,心蔚想,與曼曼有關的人,都有化不開的哀傷,這曼曼簡直是個阿修羅。 禮成後心蔚輕輕退出。 有人在她身後叫:「曼曼,是你嗎,曼曼。」 心蔚轉過頭去,是一個作伴娘打扮的少女。 那女孩子才十六七年紀,長得很漂亮,見心蔚轉過頭來,好奇地打量她,一邊說:「他們都說游曼曼是個尤物,我想一睹廬山真貌,果然,你長得很好,不過,」少女側側頭,「少了一點什麼,想像中你應該像卡門,充滿野性魅力,艷光四射,叫異性拜倒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