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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至殷耳畔嗡地一聲。 他自乳齒到恆齒都沒有一顆蛀牙,從出世至十歲都由母親親手一日刷三次,換牙之際每個月去看牙醫生。 他的胃部開始不適。 偏偏她又把假牙放在玻璃杯裡,透明,一覽無遺。 關若碧敲浴室門,「你沒事吧。」 至殷吱唔,「我不舒服,剛才食物不潔。」 「喝杯濃茶好不好?」 「不,我還是先回去吧。」 若碧失望,但看他面色蒼白,只得送他到門口。 何至殷逃走了。 從此之後,還用說,他疏遠了關若碧。 外邊只以為是何家不喜歡女演員,但是何至殷有苦自知。 連祖母都開始著急。 「世上何來十全十美之人?」 「你與媽媽在我眼中十全十美。」,真是,祖母尚且一口真牙。 「小健芳回來了,你見過她沒有?」 至殷根本沒有興趣,「我下午去圍棋會,改天再來陪你。」 到了會所他叫一壺烏龍茶喝了一口,便看到一雙玉手。 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手,不大不小,不胖不瘦,十指纖長,指甲透明粉紅,皮膚雪白。 兩隻手指拈住一枚白子,正在躊躇。 至殷不由得心跳,喂,玉手,你主人的面孔可別叫人失望才好。 他往上看,不禁有點緊張。 那女子的鵝蛋臉俏麗甜美,雙目斜飛,配兩道濃眉。 至殷的心劇跳起來。 剛在那個時候,她的對手苦笑道,「周劍韻,我服輸我服輸。」他推開棋盤離去。 那個周小姐一聽,大笑起來。 至殷走近一看棋勢,輕輕坐下,「我可否續弈?」 那女郎揚一揚眉毛,「請。」 至殷沉思,把黑子動了幾下,形勢另起變化。 與那樣一雙玉手對弈真是享受。 不知她的身段如何。 聲線則絕對及格有餘,略為低沉,自然、潤厚。 想到這裡,連至殷自己都覺得要求略為苛刻,有點難為情。 三十分鐘後,不分勝負,女郎說:「時間到了,下次再弈。」 至殷連忙問:「你出市區?我送你。」 她答:「我自己有車。」 說罷,她站了起來,身量高佻,十分標準。 至殷伸出手來,自我介紹。 那位周小姐與他握手。 輕,軟、暖。 至殷十分沉醉。 她開一輛著名快的歐洲小跑車。 至殷的車尾隨其後,故意讓她快一點點在紅燈前並排停住,他問她要電話。 她遲疑一下,笑了一笑,講出號碼,飛馳而去。 至殷很快打聽到周劍韻是大通證券公司的副總裁,年紀比他大一點點,非常能幹果斷。 祖母一貫意見多多。 「這樣能幹的女子,恐怕不會甘心在家生兒育女。」 「那當然。」 「咄,你明知沒前途還浪費時間。」 「我比別人幸福,我的時間可以浪費。」 祖母氣結。 「最疼我才教訓我,可是這樣?」 「我還以為你真糊塗了。」 因為她的一雙手,說起來真是有點幼稚。 晶光燦爛的指環套到那樣的指頭上,才叫做好看呢。 可是,出人意表,這雙美手,所作所為,卻十分男性化。 周劍韻每日對牢電腦熒屏工作八小時,替客戶調配資金賺錢,每一著都牽涉到億萬元,工餘,她喜歡開快車。 除卻跑車外,還喜歡駕巨型的哈利戴維臣機車。 碰巧何至殷什麼都會,投其所好,立刻自英國專門公司訂了各式皮製配件送她。 兩個人時時到郊外飛車。 下大雨,雨人穿著緊緊皮衣褲,合用一車,劍韻坐在後座,雙手環著至殷腰身,臉靠貼他的背,加上速度,兩個人好似化為一體。 至殷覺得自己運氣太好,永遠可以找到合適的女伴做他喜歡享受的事。 真應感激上蒼。 可是,他的挫折終於來臨。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他倆如常在公路上飛馳,機車速度越來越快。 急轉彎時對面忽然出現一輛貨車,像一座山似壓上來,至殷想避,可是貨車體積實在太大,剎那之間,他想起父母對他的期望,他也想起一生中許多未完成的的理想。 他失去了知覺。 能夠醒來是奇跡。 他恢復知覺的時候,第一件事是想到女伴安危,接著害怕自己已經失去一條腿或是一隻手臂,甚至半身不能動彈。 他驚惶得流下淚來。 病房裡只得他一個人,看護在另一角落忙著填寫表格。 手腳都可以動彈只不過左臂打著厚厚石膏,他略略放心,張大嘴叫人。 看護聞聲轉過頭來,神色凝重,並無笑容,立刻按鈴喚人。 醫生幾乎即時走進病房來。 至殷拉住醫生「告訴我,我的女伴傷勢如何?」 醫生答,「她只受輕傷,無恙。」 至殷鬆一口氣。 「你倆生還是一宗奇跡。」 至殷沙啞著聲音,「媽媽——」 他激動過度,忽然暈眩,接著再度失去知覺。 這次甦醒聽見母親哭泣聲。 至殷無比歉意內疚。 「媽媽。」 何太太淚如雨下,「至殷,我怕得要命。」 「媽媽,真對不起,我沒事了。」 一邊傳來父親惱怒的聲音:「沒事?起碼有一年時間需做物理治療,以後再也不能做劇烈運動,什麼事,竟跑去黑夜忘命飛車!」 給父親斥責,心裡反而舒服。 「祖母呢?」 父親更加光火,「還沒敢叫她老人家知道這件事呢,只說你有事到新加坡去幾天,你若有不測,我都不知怎樣向她交待!」 至殷默然。 何太太握著至殷的手一味痛哭,看樣子是忍到今天才敢發洩情緒。 這時,至殷發覺房間裡有個陌生人。 那女孩子粗線條,穿藍布褲白襯衫,一頭短髮,姿色平平,不過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 她見至殷看著她便自我介紹。「我是王健芳,記得嗎,小時候老一起玩。」 呵,健芳,依稀記得那時一班男孩老是欺侮她。 「這幾天是你陪著我媽嗎?」 健芳爽朗地笑。「我碰巧有空。」 管史進來說:「病人需要休息。」 至殷大叫,「不,我需要人陪我,悶死我了。」 醫生替他注射。 他昏昏入睡。 他那些精彩的女朋友們全沒來看他。 可是都送了花來,出自同一花店,名貴,不切實際,中看,但沒有親切感那種。 至殷苦笑。 那時,情到濃處,全化不開來,「至殷……」膩得如蜜,一下子全拋到腦後,如過服煙雲。 這是何至殷畢生第一次遭到挫折。 他並沒有很快出院。 肺部感染,發高燒,情況有點凶險,終於離開醫院,已是兩個星期以後的事。他滿臉于思,瘦了十公斤,佝僂,哪裡還像個美男子。 照著鏡子,自己都詫異,噫,原來美貌是那樣靠不住。 難怪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一直悲歎人類的青春與美貌飛逝。 幸虧這一段日子裡,健芳一直陪他。 其實是陪何太太,不過,他們天天見面。 健芳溫婉可人,非常體貼,與何太太十分投契。 出院沒多久,他收到一封律師信。 周劍韻告他魯莽駕駛導致她身體受損,要求賠償。 他完全服了這班美女。 他把事件交給歐陽律師處理。 「爭取庭外和解。」 歐陽不解,「這是宗交通意外,我們不一定會輸。」 「不,她要錢,給她錢好了。」 歐陽歎口氣,「你太豪爽了。」 「我逼於無奈,試想想,什麼樣下流男子才會與女子爭錢?」 歐陽頷首。 至殷苦笑,他一直還以為她們喜歡他,是因為他風趣,懂得生活,並且縱容她們,原來不是。 原來是為著錢。 在家養傷的一段日子,他生活方式發生很徹底的變化。 他撥出很多時間與父母相處,謝絕應酬,收心養性,對銀行工作也發生新的興趣,正與同事設計龐大宣傳計劃。 傷勢漸漸恢復。 只有何至殷本人才知道,左臂比右臂短了兩公分左右,向後屈時有困難,再也不是受傷前的全能運動健將。 他告訴健芳,「起碼打網球與高爾夫時都受到限制。」 健芳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還能擁抱美人兒跳探戈不就行了嗎?」 至殷剎時間漲紅了面孔。 他不知道自己在健芳眼中竟是個如此不堪的人,不禁訕訕地。 健芳還安慰他:「愛美是人的天性。」 他更加啼笑皆非。 老好祖母為他解嘲:「健芳,你真沒留意?至殷好久沒出去了。」 至殷非常尷尬。 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男人也有名譽這回事,只希望收斂還來得及。 過年前,銀行推出一連串宣傳,效果奇佳,生意突增十五個巴仙,何氏非常高興,對這個愛玩的長子刮目相看。 工作的滿足感使至殷重新站起來。 且聽女同事對他的評價。 「比從前更漂亮了。」 「以前太刻意賣弄魅力,今日成熟穩重,才見真工夫。」 「也不穿淺色西裝。」 「真沒想到他會成為智慧型。」 一日回家,看見健芳正在幫他母親籌備一項慈善活動,忙個不已。 「媽媽呢?」 「在書房裡辦交涉。」 至殷有時間,便坐在沙發裡看她忙。 使芳有一張小圓臉,此刻頭髮有點亂,更顯得孩子氣,她全神貫注在批閱文件,十分用神,人在專注的時候往往有種美態,深深吸引了至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