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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可能嗎? 一個週末,振佳駕車到山頂去,目的地是私家路盡頭的一間獨立小洋房。 甫下車,已有傭人開門迎出來。 「郭律師請。」 滿面笑容,可見振佳是熟人。 振佳走進會客室,沒等一會兒,才喝了半杯茶,背後已經有人叫振佳。 振佳轉過頭去,歡喜地喊聲師傅。 只見一位中年女士坐在輪椅上,對著振佳和藹地笑。 振佳蹲下握住她的手放到臉旁,良久不願放下。 「好嗎?」 「很好,」「聽說你已考取檢察官的職位。」 「是。」振佳握著手仍然不放。 「恭喜恭喜,你收養的孩子好嗎?」 「什麼都瞞不過你。」 「防人之心不可無。」 「是,師傅。」 「心裡可是不以為然?」 「不不不,」振佳笑,「我不敢。」 她師傅也笑,「我一直覺得世上只有一個郭振佳,你不要失望才好。」 「師傅太誇獎。」 「葉警司好嗎?」 「仍然是終身好朋友。」 師徒倆閒談一會見,振佳推著輪椅到花園,又喝了一杯茶,才告辭離去。 師傅當然絕口不提當年。 但是振佳本人卻記得一清二楚。 十年前的某一個晚上,她因打架生事被抓進派出所,由師傅見義勇為保釋她出去。 故事似曾相識? 正是王杏泉的翻版,所以,郭振佳一口咬定她認識王杏泉。 少年的她流落街頭,自一個堂口浪跡到另一個堂口,在黑暗的後巷覓食,是師傅伸出大力的手,把將她自污泥裡拉出來。 接著送振佳回到學校,苦讀了十年。 今日的她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振佳把車子駛到學校接杏泉放學。 杏泉一出校門便看到她,「郭律師,你怎麼來了?」 她一直叫她郭律師。 振佳微笑,「上車來,我們去慶祝。」 「什麼大事?」 「天大的事:慶祝活著真正好。」 尋找美人 何至殷家境富有,身體健康,是名運動健將,他相貌英俊,而且功課非常好,二十五歲便取到博士文憑,之後便在家族創辦的銀行工作。 這樣一個人,當然很快被城內好事之徒譽為最理想的獨身男人。 何至殷一直沒有女朋友,他在公眾場所無論同什麼人吃頓飯,翌日暢銷報紙的社交版一定刊登照片,令他尷尬。 他一直這樣說:「我無所謂,對我女伴不公平。」 隨便一次約會,便被人攝入鏡頭之內:標題是富成銀行總經理何至殷與名媛陸小曼蜜運正濃之類。 改天與別人參加舞會。又有圖片說明:何公子身邊換上歌星王映霞。 好似白白害人家失戀,於心何忍。 過了廿六歲。何至殷很少再到這種地方露面,漸漸又有別的社交新星代替了他的位置,他鬆了一口氣。 低調生活乃他所喜。 約會異性,他索性到外國去。 祖母第一個性急。 「至殷,你是長孫,你若不設個好榜樣給弟妹,人人學你,誰來傳宗接代?家裡超過廿年都沒見過嬰兒,寂寞得要命。」 至殷說:「二妹至舜快要結婚。」 「可惜嫁外國人。」 「只要相愛,有什麼關係?」 祖母笑問:「那你呢?」 何至殷見有時間,索性陪這個通情達理,性格豁達的祖母聊聊天。 「我在找個人。」 「啊,」祖母明白了,「你心底已經有個理想模子,看有沒有人適合,可是這樣?」 「是。」至殷頷首。 「可是在尋找美人?」 「祖母,你怎麼知道?」 「咄,你是我孫子,我自然猜到你心思。」 「你同媽媽都是美人。」 「動詞用過去式還差不多。」 「至今仍然是最美的母親及祖母。」 好話誰不愛聽,何老太笑得握住孫兒的手不放,「至殷,我有一套翡翠首飾,你結婚時送給小美人。」 何至殷唯唯喏喏。 據他所知,年輕女子都不要綠玉,鑽石與珍珠配搭得好倒也罷了。 只聽得老太太說:「告訴我,你擇偶條件如何?」 在祖母面前,大可暢所欲言,「不但臉盤子五官要美,連後頸,肩膀,足踝,手指,足趾,都需美。」 祖母笑不可仰,「說得好。」 「面孔再漂亮,身段再玲瓏,卻擁有一雙穿九號鞋的大腳,那可煞風景了。」 祖孫倆大笑。 這個時候,何至殷在約會許哲斯。 許小姐出身有點特別,父親是一間報館老闆,著名文化人,身家也豐厚,許小姐天資聰穎,學業成績非常優秀,十七歲時父親送了一件T恤給她,前面寫著「我拒絕了史丹福」,後面印著「我拒絕了耶魯」,原來,她去了劍橋讀英國文學。 許哲斯身形高佻,皮膚白皙,氣質清逸,但並非那種洋娃娃類型。 他們去過一次大溪地,玩得相當盡興。 女方家長希望會有進一步發展,但是沒有。 至殷覺得他欠缺一種瘋狂的感覺,女性,是用來崇拜的,最好愛得願意親吻她走過的足印。 在何家,對外對內大大小小的事都有專人負責,媳婦唯一的責任就是要美得叫人炫目。 許哲斯似乎還沒有這樣的條件。 那一日,在遊艇上,哲斯對他說:「至殷,我有話說。」 至殷立刻領她進艙房。 看她的表情,也知道是攤牌的時候已經到了。 哲斯明明想說些什麼,可是她凝視他,隔了很久,忽然豁達地笑了,伸手過去,愛惜地撫摸一下至殷的臉,一句話也不說,回到甲板上。 一星期之後,至殷在英文報上讀到許哲斯訂婚啟事。 她選擇了一位同學。 至殷同祖母說:「哲斯是個美人。」 祖母同意,「這樣大方可愛,當然是個美人。」 至股有點不捨得,「我才是她的首選。」 祖母挪揄他:「又後悔了?」 至殷說:「祖母,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誰?」 「她是一個女演員。」 「唷,當心過不了你媽那一關。」 「她正好姓關,叫關若碧。」 「是廣東人吧,他們特別喜歡這個碧字。」 「不,她是中葡混血兒,可是長得完全似華人,相貌非常清麗。」 「帶來我看看。」 關若碧穿套乳白色洋裝,走進來,連見識多廣的老太太都喝一聲采,這個年輕女子混身發散一種艷光,黑瞳瞳的大眼睛充滿了靈魂。 老太太似欣賞一件藝術品似說:「好,好。」 這樣標緻的女孩子,十萬人中也沒有一個。 她偷偷問孫子:「足趾漂亮嗎?」 至殷有點不好意思,「還沒邀請她去游泳。」 關若碧好像知道他們在談論她,轉過頭來嫣然一笑,七分臉比正面更加完美。 祖母心裡想,應該是她了。 過兩天,何至殷被母親召回大宅問話。 何太太滿面笑容地說:「至殷,是否要待秘聞週刊把你們的事公開了才告訴媽媽?」 至殷誠惶誠恐地站立一旁,「母后息怒。」 「容你啟報。」 「只不過剛開始約會。」 「你私人戶口為何超支?」 「只不過置幾件衣服給她而已。」 「嗯,女朋友穿得好些也應該。」 「什麼都瞞不過你老人家的法眼。」 「那樣花費,可見是個美人?」 「的確是。」 「你對於人家身世,又知道多少?」 至殷笑,「美人是美人,不關乎身世。」 何太太凝視長子,「至殷,內在美更加重要。」 至殷忍不住大笑,「母后言重,我們不過是普通約會。」 「哼。」 「人家現在片酬一千萬,不見得肯收工做歸家娘。」 「將來呢?」 至殷感喟,「媽媽,花般女郎,有什麼將來。」 何太太訝異,「你倒是看得很開。」 至殷謙遜說:「約莫還知道真實世界裡發生著什麼事。」 「至殷,王健芳這個暑假要回來了,」至殷一聽,嗤一聲笑出來。 「健芳家與我們配匹。」 「健芳一直是個大頭娃娃。」 「胡說,健芳英姿颯颯,是物理學優異生。」 「我喜美學,不喜科學。」 談話到此為止。 至殷終於約了關若碧游泳,不出所料她的足趾亦十分好看,纖細,一粒粒,像個小孩,尚未受高跟鞋酷刑壓逼得畸形醜陋。 他們越走越近,每星期都抽空見一次面,兩個人都有戀愛的感覺,又不十分肯定,略覺迷茫,這真是天底下最享受的一回事。,至殷生日那天,與關若碧靜靜度過,送她回家時,若碧輕輕說:「進來喝杯睡前酒?」 至殷覺得也是時候了。 他倆溫存了一會兒,聽音樂,談天,若碧秀髮如雲,依偎在至殷的肩膀上。 至殷咳嗽一聲,「想用衛生間。」 若碧索性把他帶進私人空間,小小會客室連臥房,洗手間及衣帽間面積寬敞。 至殷忽然想起入幕之賓四個字來,到底年輕,面孔漲紅。 他剛要出去,忽然看到一樣東西,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那是一排假牙,浸在玻璃杯的藥水裡,猙獰地瞪著他。 至殷退後一步,頭上像被淋了一盆冰水。 完美主義的他不相信美人會得用假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