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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我心情不大好,」她說:「不想出來。」 「是你風聞什麼消息來著?」 她歎一口氣,「原來如此,你是第一百○七個告訴我,我丈夫有外遇的人。」 我怔住。 隔了一會兒我說:「我是真關心你的。」 「是嗎,他們也都這麼說!這年頭好心的人越來越多了。」她淡淡的。 我真被她氣死。 「就算你不當我是朋友,也該為自己著想。」 「我怎麼為自己看想?」 「人家不愛你了,你也得有個打算。」 「皇帝不急太監急。」她的聲音仍然銀靜得很。 「他仍然住自己家?而你住自己的公寓?咖有分開住的夫妻?」 「你再說下去,我就要掛電話了。」 「好好!不說,不說,」切由你自己決定。」 「根本就是這麼一回事,誰也幫不了我的忙,終究過了一關又一關,過了一山又一山的是我自己,你們不必多說。」 「怎麼見得我幫不了你?」 她氣上心頭:「你打算怎麼幫我?三聘六禮娶我過門,照顧我一切?打點我將來?負擔我煩惱?你會陪伴我一生?」 我語塞。 「無異地對我不好,然而又有誰對我更好?我並不是暖房內長大的人,這小小的折辱對我來說不算一回事,有人在背後把我剌得五孔流血,我還沒打算報仇,跌倒爬起,拍拍身上泥灰,一把水洗掉臉上血污,從頭來過。你少替我擔心。」她掛了電話。 我聽後非常難過,我這個小小的追求者,一束花,一盒糖,只能為十五歲少女帶來一點喜悅,像她那樣的女子,除非著著實實能為她生活有跟妥善的安排,否則還是自動告退的好。 我有什麼力量? 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教書先生。 丁香籌辦古玩展覽的時候,還是聯絡到我,叫我為她攝影,公還公,私還私,又有一點點友情,她對我是不錯的,我心先酸了。 她在泳池邊「接見」我的時候,天氣相當熱了。 、r穿著比基尼泳衣,鮮辣辣的玫瑰紅閃光料子,鑲捆綠色的邊,她喜日光浴,但又不會曬得很裡,身裁是無懈可擊的,因年紀的關係,略為鬆弛,但更具誘惑性。 我心中惋惜─這樣出色的女性,愛她的人高攀不起,與她在一起的人不愛她,多麼可惜,除了緊張的工作外,她得不到其他的慰藉。 我想到那些丈夫賺數千元的小家庭主婦,喜滋滋買了菜回家做三菜一湯,週日麻將搓起來了,多麼充實而快樂的人生。 我坐在她身邊。 丁香身邊那具殘舊的小型無線電仍在播放洛史超域美麗的歌: 「說這不是真的 我們經歷如此良多 怎可以說咱倆已告結束 在你將我掃在一邊之前 再想想清楚 呵說這不是真的……」 我輕輕說:「我來了。」 「謝謝你來。」她溫和說。 「工作如何?」 「維持生活而已,老闆都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巴不得夥計舔他的腳,我怕髒,又要面子,所以一直不算是得寵的人物,儘管這些吃力不討好的功夫來做──咦,怎麼吐起苦水來了?像這次,預算不夠,又要一流的攝影師,不找你找誰呢?只好以交情搭夠,急起來,也不理人家是否當我朋友,先苦苦哀求了再說。」她仰起頭哈哈的笑。 我心酸,轉過頭去不睬她。 「我離婚了。」 我淡然說:「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你的攝影師,你再離十次婚也不輪到我。」 她陰陰的笑:「我還以為你是我朋友。」 「別天真了,」我賭氣,「誰做你的朋友?我又沒說過自己是騎士,我沒有這種風度。」 游泳池裡的水蕩漾,我的心蕩漾。 我終於問:「為什麼離的婚?」 「每個人的忍耐力都有個限度。」她淡然,「我放棄他。」 「終於看穿她的真面目?」 她不語,嘴角帶一個非常蒼涼的微笑。 「因誤解而結合,因瞭解而分開?」我問她。 「我也不過是碰碰運氣,可是事實比眼見更差。」 「你不像是個賭徒。」 「不賭窮定,逢賭輸定。」她還是微笑,「女人到了三十,不結婚是不行的,也只好賭這一記。」 「你不會在我身上下賭注?」 「在你身上下功夫,不叫賭,叫投資,我已經老了,只好急功近利一些,我幾時才收得回利息呢?我輸不起。」 「我不怪你,丁香,我永遠是你的朋友,只要你叫一聲,我馬上到。」 她凝視我,一雙眼睛還是那麼閃亮。 我苦笑,「我將永遠懷念你的縮水毛衣。」 她不響,過了很久,公事管公事,她說:「下星期天,你到這個地址來,我給你看展品,我想出一本特刊。」 「知道。」我站起來,「我先走一步。」 她領首表示「知道了」,我轉頭走,但忍不住再說一句:「你多多保重。」 她微笑。 我還沒開始追求,她就拒絕了我,我在她身邊打個轉,便被逼知情識趣,離得遠遠的。 我不知她將來打算怎樣過。 當夜我與何甲共謀一醉,何甲說:「你還替她擔心呢,吃慣魚翅,哪肯吃泡飯,嫁不去,沒關係,嫁個差一點的,半死不活,那才糟糕。」 我不語。 說到追女人,真是傷感情。 回南天 濡濕,潮熱。 香港的回南天氣來臨。 南中國著名的低氣壓,風吹上來只覺得黏喀喀的,只想解開領帶鬆口氣,這就是傳說中的薰風吧,像一個引起你無限遐思之後不顧離去的女郎。 傍晚卻又轉涼,會得嫌之服不夠,整個人被天氣騷擾得精神恍惚,寢食不安。 妻在屋子裡開了抽濕機,伊與女傭同時埋怨衣裳不易干。然而不到很久,炎夏便會正式來到,所以我留戀回南天。我留戀一切不長久的事。 開會後我用鉛筆敲著桌子,問自己:回南天英文叫什麼?十月小陽春形容近冬日時不正常的溫暖天氣,外國人叫印地安夏季,上海人稱桂花蒸,但回南天英文叫什麼? 桌子上推著大疊文件,都需要做妥,我且把它們推在一旁。 女秘書們不會懂得這些。 我悵惘了。 妻曾經說過:「以你這樣的性格,應該是做詩人的,奈何偏偏做了生意人。」 然而我是家中唯一的兒子,父親一盤小生意注定由我承繼,也幸虧如此,不然憑我這樣的性格,無論到哪處辦事,還未動工,就立刻被排擠出局。 對於我自己的幸運,我簡直抱看內疚,工作起來,份外賣力,將勤補拙,十幾年來也沒見大錯。 但是一到回南天,我就迷糊。 多年前的初戀、失意、頂漫的經歷,一股腦兒在這個時刻轉上心頭。 晚上睡不著,跑到露台去站著,白茫茫一片濃霧,襯著妻種植的海棠花,我更加不想回到床上。 早上妻與孩子們起床,見我乾坐著抽煙,也會打趣我幾句:「誰道閒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如舊。」 妻是十全十美的妻,我尊重伊,並且敬愛有加。 她也是大學畢業生,父親老拍檔的女兒,與我可算青梅竹馬,為了孩子們,她放棄高薪的工作,在家做褓姆,但又永不落伍,永不嚕嗦,十多年來,維持一般體重,相貌端莊秀麗。 我還有什麼抱怨? 一般人口中事業有成,家庭美滿的人土,不就是我? 倒底少了什麼? 我每天提起公事包去上班時,就問自己,是少了什麼,令我晚上睡不著覺,早上不願起床,白天不肯好好工作,下班覺得無所字事? 抑或是多了什麼?是這種潮濕的風? 大聲對女秘書抗議:「誰把非洲紫羅蘭斕我窗台上?最恨這種花,賤得要死,要不別擺花,否則替我訂上得台盤的花。」 女秘書只好一陣風取走盤栽。 她們是不會明白的。 有些人的心思,像非洲紫羅蘭。 妻說:「我有表侄女自加拿大回來,如何?去吃頓飯?」 我咕噥:「又住我們家客房?」 「人家早已租了房子。」 「少不免天天到咱們這裡來搭頓晚飯。」 「別小家子氣。」妻笑。 「加拿大與美國回來的孩子,感情粗糙,黃皮白心,有啥學啥,最沒有味道。」我伸懶腰。 「男人的牢騷,沒人比你多。」妻還是好脾氣地笑。 我說:「沒法度,四十了,四十更年期。」 「聽聽這是什麼話。」 妻是廣東人─親戚─多,表妹表弟一大堆,這些表什麼又生下一大堆孩子,都是咱們小一輩的親戚,都要自我們處得到照顧,我不是嫌煩,而是提不起這許多精神與他們攀交情,一個個咬著口香糖,爛布褲,動不動一扭手指,發生響亮的一聲「啪」,拉我滑水及吃中菜去,我吃不消。 尤其是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潮濕天,我走不動亦不想走─ 那餐晚飯我藉故公事忙而缺席,躲在家中看武俠小說,孩子們坐在我身邊看電視,其樂融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