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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我有空給你寫信。」他說:「一個人在外國,千萬要當心。」 「先謝了。」我說:「睡吧。」 「我明天便搬出去,免得你尷尬。」他說。 因為他沒有顯得特別哀傷,我心底也平靜。 在床上倒是睜看眼睛好一會兒才睡著的。 第二天是我廿七歲生辰。時間過得那麼快,我們這一代,廿三歲才自大學出來,做一年工便遇上這段感情,感覺上是初戀;但已經廿七歲了,不由人不慨歎時間不夠用。 從明天開始如果好好物色對象,待結婚時亦已三十歲,不容再蹉跎了,我有點心驚肉跳。 對於自己的冷靜,我非常吃驚,我不但沒有為過去的痛苦流涕,反而急急地想到將來,現代女性的勇氣可嘉,我實在沒有時間坐在一角傷懷,前面的路是艱難的,我必須要在大處著眼。 想到當年與理光說什麼都要在一起那種勇氣,余知如何形容,過了一段時間想起來,真是無謂,完全是種反費,少年時期的浪漫,為了一點點因由,不顧一切盲目地向錯路前進,為了發洩熾熱的感情,往往賠上太多精力時間,一無所獲。 如今我把感情放第二位,一切由理智處理,工作是重要的,因為它給我精神寄托,同時又使我經濟獨立。 現在的選擇是不一樣了。 第二天,我幫理光收拾行李,也不問他要搬到什麼地方去,請了一個上午的假,把他打發走。 我們兩個人都盡量不接觸對方的目光,默默低看頭收拾,他一出門,我就找來鎖匠把門鎖換過了。房子是上代剩給我的,不必退租,九個月很快就過,傢俱用白布遠一遮就可以解決。 我竟變得如此井井有條,麻木不仁,這一段過去了就過去了,我不想拖泥帶水。 到了公司,我領了飛機票,同時上司也放我兩個星期的假,我有足夠的時間來收拾行李。一切進行得順利。 晚間我斟一杯威士忌加冰,才坐下就看見弟弟送我的那張生辰卡,我猶豫一下,隨手就把它扔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我很空虛,但不覺悲傷,又有一種輕鬆的感覺,至少從此以後工作加班,就不必有犯罪感,因為現在家中沒有人在等我回來。 我又將屋子裡任何屬於理光的東西整理出來,放進一隻大箱子裡,改日替他送到公司去。 半夜他打電話來,叫我一聲,隨即一句話也沒有。 我不怪他,我也不知說什麼。人家兩夫妻或情侶瀕分手還能吵嘴,真是好的,我與理光簡直一句話也沒有。漸漸的疲乏,緩緩死亡,真可怕。 不到數日就已經有人知道我們已經分手,立刻有男士來約會我,一切像沒有發生過一般。 想到三年前今日,哭嚷著懇求理光搬出來,只要他肯隻身出來,我便滿足了,我願意犧牲一旬,時間金錢名譽,為了愛他,一句在所不惜。在那個時候,我的確認為史理光是我的陽光空氣。 我們也有過半年的好時光,對牢電話,在寫字樓也能說些肉麻的話,回到公寓中相對而坐,無為小事大笑一場……只要在一起便可以了。 而理光也為我的天真而感動過,不住叫我小傻瓜。後來生活的小事太多不如意,我長大了,他做許多事我都餚不入眼,出言諷刺,甚至冷言相對,他為了這個也生氣,也罵我,再過一年,大家便已經服開眼閉,得過且過。 我竟沒有流一滴眼淚。 眼淚表示快樂、激動、傷心,後悔,種種錯綜的感情,但我的心是平靜的。 丁香 說到追女人,真是傷感情。 追求不愛的女人還好,追到固然開心,追不到也算了,但追求真心相愛的女人,頭痛。 難怪有些男人喜歡遊戲人間,凡是穿裙子的都亂追一通,不傷感情。 像何甲,我問他:「不喜歡的也追,為了什麼?」 「散心,」他理直氣壯,「一起看戲吃飯,無傷大雅,何樂而不為?」 「我保證你有一日會弄假成真,甩不了身。」我恐嚇他。 「你放心,」何申說:「現在的女人,比男人瀟灑得多,你要死釘,她們才不肯呢。」 我是在一個時裝展覽會中認識張丁香的,沒有人介紹我們,但是她那突出的風姿吸引了我。 她是該次法國著名設計師HH時裝展覽會的統籌。 每個女人都濃妝艷抹,穿得像孔雀般,除了她。 她穿一件米色,洗得縮了水的凱絲米羊毛衫,一條舊牛仔褲,白色球鞋,長髮編成一條辮子。 她忙得不可開交,說話用傳聲筒,跳上跳下,一忽兒奔到東,一忽兒走到西,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 每逢她自台上走到台下,我便知道她沒有穿胸罩,她亦沒有化妝,臉上只抹著一層油,活潑健康,幹勁沖天,永不言倦。 奇怪,從前我不喜歡這種活力充沛的女性,老覺得她們在灑狗血,社會又不是不能沒她們,偏偏裝出一副為國為民的樣子來,討厭。 但是丁香沒有那股指使人的意氣,她肚子餓的時候蹲下吃一個三文治,像小女孩。 我與她交談:「你怎麼會當上這件事的統籌?」 她歎口氣,搔搔頭,「沒法子,老闆一定叫我辦,要不就辭職,我又不敢因此一走了之,因此只好接下來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這麼大的表演會……」 她歎口氣,「可不是,我現在天天睡不看。」 放下王文治,她又走到後台去了。 這樣下去,她會得胃病。 她的助手說:「你別聽丁香說,她緊張管緊張,工作成績一流,否則老闆怎麼會把這麼大的責任交她手中?每個人做事的款式不一樣,丁香從不大模大樣就是了。」 我在這場表演會的角色是攝影師。 我並不是專業攝影,我本來在一間小大學任教,為了這個機會,告一個星期假來拍照,外快事小,能夠證實自己的興趣事大。 丁香對每個人都很和藹可親,聲音低低地,永遠說「謝謝」,雖含得出有幾個洋人時常翻白眼為難她,她都一日一日應付下來。 鑼鼓聲緊,天天操練,但難題很多,一忽兒司儀,使小性子,一下子借水銀燈的公司派不夠工人,工程人員發覺架電線的柱子不夠力,新聞稿寫得不整齊,忘了邀請電視台之類。 真正煩惱無窮,我替她看急,但幫不了忙。 千頭萬緒,都得由她來策劃。 我們已經有點熟,我光笑著安慰她:「時間總是會過的,到時候不妥的事全部會妥當。」 她喃喃的說:「要是策劃一場政變或大革命,倒還比較有意義,統籌時裝表演,嘿!」揚揚手。 每次她揚手,縮了水的毛衣使往上一帶,露出可愛的肚臍。 她這種不經意的性感簡直要了我的命。 我問:「你怎麼老穿這套衣褲?」 她看看自己身上,「一套?不,我共有兩套,這條褲子是蘿蔔褲,另一條是窄腳的,你看錯了。」 「毛衣都是縮水的。」我埋怨。 「那是放在洗衣機內洗的結果,」她歎口氣,「沒空呵,現在公司只放我回去睡一覺,有時候連洗澡的時間也沒有。」 我大笑。 她說的話娛樂性太豐富。 那偉大的日子終於來臨,丁香仍然是毛衣粗布褲,打點一切,鎮定過人。 平日不見她有什麼了不起,大將倒底是大將,臨場才顯得威風。 只見她將事事安排得妥妥貼貼,但凡有誰慌張、失措、動氣、她都一一安撫。 多個星期的籌備策劃,一小時的演出,事後台上靜寂十分,她躺在一張帆布椅上,癱瘓下來。 適才的色彩繽紛已經過去,目的已經達到,成績非常好,都紀錄在我的照相機中。 我輕輕說:「結束了。」 她緊閉著眼睛說:「是的,我都不知道是悲是喜。」 「當然是喜。」 「一則也悲,高潮已過去。」 「你可以籌備另一個展覽會。」我說。 「我再沒有那種勇氣與力氣了。」她笑了起來,然後她睜開眼睛,「來不來我們的慶功宴?我歡迎你。」 「香檳?」 「有。」她一躍而起,精力又來了。 「八點鐘麗晶見。」我說。 她揚揚手。 台上是空空蕩蕩的,但是我彷彿還看到適才的衣香鬢影,此刻的熱鬧豪華的場面將永留我心。 慶功宴上的丁香令我吃驚。 在短短一小時內,她洗了頭,長髮披散下來,穿一件淺紫色累絲旗袍,銀灰色高跟鞋,淡妝、整個人迷惑美麗──啊牛仔褲小女孩的形象呢?現在紫玉的長耳環兩邊晃,她與每個人乾杯跳舞,把我擠得老遠,忽然之間,這個麗人遠不可觸。 她的精力何來?能力何來? 真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子。 我搶著替她拍照。 事後跟阿尹說:「你看這女子如何?」攤開她的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