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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顧客一定是對的,那店員即時唯唯喏喏。 眼鏡一天就配好了,效率沒話說。 琰芳記得小時候配眼鏡是大事,十天八天才能取貨,什麼都進步了。 除了醫術,她眼睛發炎仍然沒好。 「好像已經消腫了。」秘書說。 「才怪。」琰芳架上新眼鏡。 她忽然看到秘書做鬼瞼。 琰芳怔住,她在辦公室不苟言笑,跟了她三年的秘書不會不知道,何故此人忽然對她輕佻起來? 琰芳脫下眼鏡,揉了揉眼,只見中年秘書仍然一臉嚴肅及關注。 怪事,適才莫非眼花。 怎麼剎時間兩副表情交替得這樣快? 琰芳問:「你覺得我這副眼鏡不好看?」 秘書答得非常得體:「私人配件是很私人趣味的。」 琰芳又戴上它。 此時,她忽然聽得秘書歎口氣說:「唉,你們這些大小姐,又年輕又本事,搞什麼花樣都不成問題,難為我們,做到老,不過是草根階層,不敢作怪。」 琰芳幾乎懷疑自己聽錯。 「你說什麼?」她再次脫下新眼鏡。 秘書愕然,「我何尚有說什麼。」 她一本正經坐在那裡用速記錄信。 琰芳重新打量這個年齡足以做她母親的秘書。 她年資高,性格古肅,當初吳瑛芳肯用她,連上司都感激,因為人人都希望下屬年輕力壯,聰明伶刷,會得隨機應變。 琰芳貪她老實,少是非、可靠,才不介意用她。 這人今天是怎麼了? 抑或,玫芳看看手中的眼鏡,是它作怪? 她找出舊眼鏡戴上,「你可以出去了。」 秘書如皇恩大赦般急急離去。 在門口,碰見同級的同事,忍不住歎氣。 「你老闆今日貼錯門神?」 「前世不修,今生打躬作揖來服侍這班不知天高地厚的黃毛丫頭!」 吳琰芳當然沒聽到這番話,她正翻來覆去研究手中眼鏡。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戴上它,可以看到及聽到對方真正的感受? 有這樣神妙的事,若非置身迷離境界,就是神經衰弱了。 琰芳相信她是太累了,疑心生暗魅。 這個時候,男同事侯加彬推門進來,「小姐,下班了,請你喝啤酒。」 琰芳笑,「我累得不得了。」 「是那五年計劃書拖得人精神崩潰。」 「可不是。」 琰芳同自己說,試一試。 她拉開抽屜,戴上那副玫瑰紅邊朝太陽穴斜飛的眼鏡看牢侯加彬。 琰芳吃驚了。 她看到加彬凝視她,並且說:「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我喜歡你已經不止一朝一夕,通寫字樓都在笑我暗戀你,你卻像沒事人似。」 嘎!?琰芳跳起來。 「什麼事?」侯加彬驚問。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請你喝啤酒。」 「之後呢?」 「我一聲不響等你答覆呀。」 琰芳嚇出一額汗,這眼鏡真有問題了。 她瞪著侯加彬,他喜歡她?她心裡不禁甜絲絲,這人,對所有同事都似兄弟姐妹她怎麼會猜得中他心事?琰芳忽然漲紅了臉。 在侯加彬眼中,她也就顯得更加可愛。 兩個年輕人忽然靜下來,互相凝視,在該剎那,兩人都知道了對方的心意。 侯加彬喜心翻倒,訕訕地說:「你眼睛還未消腫。」 「可不是,」琰芳咕噥:「煩死人。」 「我有一隻眼藥膏不錯,明日帶來給你用。」 又靜下來。 「去喝啤酒?」 可是這個時候,老闆的秘書來叫:「吳小姐,大班有請。」 琰芳只得攤攤手聳聳肩,抓了眼鏡立刻去接駕。 洋大班很客氣,「芳,請坐。」 此人有何話說? 「吳,你在本公司表現良好。」 玫芳連忙欠身,「應該的。」 「你那部門有個空缺,早該升你了。」 琰芳有點緊張,誰不盼步步高陞? 「你上頭極力推薦你。」 琰芳微笑,手心中有一絲汗,等候揭曉。 「恭喜你。」 淡苦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下個月你正式坐那個位子吧,薪水可加百分之三十有多呢。」 琰芳不卑不亢地說:「我會盡力而為。」 到底年輕,琰芳不禁淘氣地想:他心中到底想什麼? 她把紅眼鏡戴上。 忽然看見洋大班邊笑邊說:「幸虧你上司也是女性,否則一定懷疑你倆有不正常關係,哪有上司那樣贊下屬的?想不升你都不行。」 琰芳心花怒放,摘下眼鏡。 大班笑笑,「沒事了。」 「那我下班了。」 琰芳哼著小調離去。 沒想到小侯仍在等她。 「你還在?」琰芳有意外之喜。 「猜想大班不會留你太久。」 「來,一起去慶祝。」琰芳朝他睞睞眼。 那日的疲勞一掃而空。 他與她正式約會也自該日開始。 琰芳看看手中的眼鏡,心中嘀咕:以後無論到什麼地方都要帶著你。 其實那副眼鏡戴著並不舒服,跌芳情願戴金絲邊那副,於是她滿手袋都是眼鏡。 「近視眼要是有得醫就好了!」 整個寫字樓的近視同志都如此呻吟。 「近視是一種殘廢。」 誰說不是。 小侯約琰芳到他父母家吃飯的時候,琰芳的眼疾其實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她可以戴隱形眼鏡,但,既有副魔術眼鏡,她想借它一用。 琰芳有點猶疑。 其實,知道對方心中想些什麼,並無益處,所謂處世之道,涵養,修養,禮貌……都是虛偽面具,客喜氣氣,非常誠懇地把人心中話遮掩起來,淨說些場面話,使對方高興,那麼,人家歡喜,自己也歡喜,大家下了台。 只有笨八才會去追究對方心中到底想些什麼。 吳琰芳是不是笨女孩? 再笨一次吧。 人,誰沒有好奇心呢。 侯家家庭非常簡單:小康、兩老,小侯有一姐,早已出嫁,環境不錯,不問娘家事。 父母有一女傭服侍,家中井井有條。 那日侯家擺出四菜一湯,清淡美味,琰芳記得她吃了很多。 侯氏兩老對琰芳十分客氣。 可是,琰芳自侯老太眼神中看出了訊息:我們寂寞了許多年了,你倆會結婚嗎?婚後會快快生養嗎?只有嬰兒咯咯笑聲才能拯救孤寂的靈魂…… 琰芳嚇一跳,怎麼搞的,她還沒戴上那副眼鏡呢,怎麼已經聽到對方心中話? 飯後,小侯的姐姐姐夫忽然「路過」。 琰芳當然知道他們也是故意來看她的。 她只是坐在一角笑。 侯姐閒閒問及琰芳的年紀、生辰、學歷、事業,收入、抱負等事。 琰芳一一誠實作答。 她看得出侯家是真想瞭解她認識她,並無點滴惡意。 倒是小侯,站在旁邊捏一把汗,不敢作聲,又不好阻止姐姐發問,怕家人笑他緊張。 喝罷茶,再坐一會兒,就散了席。 在車中.琰芳一直微笑。 對答工夫,她自然一流,見過那麼多次工,會過那麼多客,經驗老到。 希望侯家滿意,因為她對侯家甚為好感。 第二天,秘書同她說:「范氏眼鏡公司來電。」 「什麼一回事?」 「他們說,有一副眼鏡搞錯了。」 「什麼眼鏡?」 「一副玫瑰紅塑膠邊眼鏡不是你的,度數全然不對,是另外一位客人的,給錯了你。」 琰芳一怔,「他們想怎麼樣?」 「怕你生氣,請你回去取回正確那副,如不,他們派人送來亦可。」 「我這副很好,不必換。」 「可是,吳小姐──」 「不必換。」 「好,我去通知他們。」 琰芳取出眼鏡,怪不得戴上的時候頭量。 這時大班忽然不請自來,琰芳連忙笑看站起來迎接,卡擦一聲,眼鏡落在地上,琰芳且不去理它,先敷衍了大班再說。 「吳,去看看你的新房間。」 「好,我一會兒就去。」 「好好幹。」 「是是是。」 大班一走,手下就進來開會,有一位女生不小心,一高跟鞋踏在眼鏡上,玻璃頓時碎開。 務芳呀喲一聲,拾起眼鏡,只見右邊玻璃已經添了一條裂縫。 同事忙不迭道歉,琰芳只得放作大方說不要緊。 這是她的法寶呀,不知還管不管用,試試再說。 她把碎玻璃眼鏡戴上。 然後看牢一二位同事。 只見他們神情緊張,像是有大禍臨頭的樣子。 忽聽到小王說:「吳小姐什麼都好,只是對下屬未免太嚴了一點。」 小林說:「唉,每次見她,都心驚肉跳。」 琰芳連忙脫下眼鏡。 只聽得小張說:「吳小姐,這是我的報告,請過目。」 琰芳接過,呵,她要改變一下,叫人怕是很低級的作風,叫人尊敬及佩服才是上上策。 她得好好檢討自己。 於是琰芳把繃緊的面皮放鬆下來。 著實和顏悅色,開心見誠地與他們開了次小組會議。 她覺得同事們的神情也鬆弛了。 似在說:吳小姐,這樣我們才能全神貫注好好辦事。 琰芳把眼鏡放好,這簡直是一副照妖鏡,妖怪,往往是一個人自己,而不是對頭。 這時,琰芳最談得來的女同事楊鈺雯過來了。 開頭只是扯些辦公室是非來說,後來看到案上的眼鏡,便拿來把玩。 「喂,」琰芳叫她,「還給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