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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忠言逆耳。」 「不不不,」思瑩內心淒苦,「我全收在耳內,多謝你。」 陳大文頷首,似覺安慰。 「你,難道是我的守護神?」 陳大文訕笑,「你仍然猜不到我的身份。」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呵宋思瑩的幽默感回來了。」 思瑩用手揩了揩臉。 到了紐約兩個月,交了學費,又付了公寓房租,身邊的款子已用得差不多,思瑩的心一日比百苦,忽然鑽了牛角尖,越鑽越深,卡死在窄巷,無法轉側,不能動彈。 她也真累了,舉目無親,陌生的環境,茫茫的前途,如烏雲蓋頂,使她透不過氣來。 「於是,」陳大文說:「你想躲懶開一次小差。」 思瑩苦笑,「人總是會死的。」 「那當然,可是廿多歲抑或六十多歲才去,對你的親友來講,就差得遠了。」 思瑩喃喃說:「是,家母辛苦了一輩子。」 陳大文吁一口氣,他挪動一下身體,「這裡有點燠熱。」 思瑩說:「我們也該走了。」 陳大文說:「除夕還未過。」 思瑩微笑,「你要陪我到十二點?」 「你不介意吧。」 「過了十二點我就捱遇劫數了,可是這樣?」 「你很聰明。」 「這樣說來,你確是我的守護天使。」 陳大文苦笑。 思瑩看看腕表,時間指在十一時四十五分上。 「還有十五分鐘,我就安全了。」思瑩說。 「你的心意轉變沒有?」 思瑩慘笑,「螻蟻尚且偷生,多謝你開導啟示我。」 陳大文像是在揮汗。 「我陪你出去走走,酒館空氣是不大好。」 現在,輪到思瑩陪地了。 陳大文如釋重負,與思瑩一起出去。 來到街上,思瑩深呼吸一下,空氣十分清新。 一念之差,險些送了宋思瑩小命。 「如果我早些認識你就好了。」思瑩這樣對陳大文說。 陳大文不語。 這時,有一個柱著枴杖的襤褸老婦踽踽向他倆走近,「先生,小姐,施捨一個錢。」 思瑩頓生憐憫之心,掏出錢包,抽出兩張鈔票,遞給老婦。 宋思瑩年輕力壯,怎麼可以輕生?該名老婦還掙扎求生呢。 老婦見到紙幣,喜出望外,伸手奪過,「謝謝小姐,謝謝好心的小姐。」 老婦抬起頭,看到了陳大文,臉色忽然變了,蹬蹬蹬,連退三步,她淒厲地叫:「你,是你!」然後如見鬼魅,拉足飛逃而去。 思瑩大奇,問陳大文:「她認得你?」 陳大文無奈地頷首,「是,她認出了我。」 他到底是誰?為什麼連一個老丐婦都認得? 這個時候,思瑩忽然聽得汽笛聲大嗚,遠處傳來人群的歡呼聲。 啊,十二時已經敲遇,新年來臨。 思瑩忽然渾身輕鬆,新的一年到了,年年難過年年過,且看明日有些什麼新挑戰。 只見陳大文也吁出一口氣,他朝思瑩微微欠身,「思瑩,再見,好自為之。」 思瑩問:「我們還會再見嗎?」 「一定會。」 「你講得好似十分肯定。」 「按於定律,人人必須與我會晤。」 思瑩笑,「好大的口氣。」 「宋思瑩,保重。」 「喂,陳大文,你究竟是誰?」 陳大文已經跨出幾步,站在不遠之處,聽到思瑩窮追猛問,轉過身來。 這時,濃霧忽然下降,遮住地下半截身子,他整個人如飄在半空,黑衣不住顫動,此情此景,詭異無比,思瑩看得呆住。 她指著地,「你你」 陳大文開口,這次聲音猶如隆隆郁雷,「你還猜不到我是誰?」 思瑩突覺一陣寒風灌進她脖子,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哆嗦,她牙關打戰,「你是來收我回去的死神。」這句話好難出口。 陳大文冷笑,「搞了一個晚上,你總算明白了。」 思瑩雙膝一軟,幾乎跪倒在地。 她渾身如浸在冰水裡,簌簌發抖。 「你……來接我走?」 陳大文一揮手,舞起一陣勁風,「在世人眼中,我是一個可厭人物。」 思瑩聽見自己的牙齒咯咯作響。 「卻不知我慈悲為懷,可以不走的人,我總勸他們留下不走。」 「是,是。」 「宋思瑩,現在你明白了吧,你一定會再見我,人人都一定與我打交道。」 「幾時?」思瑩問。 「嗯,還有一段非常非常長的時日,思瑩,好好利用每一天,享受生命。」 說完這句話,陳大文迅速滑走,不消一刻,身形已消失在濃霧中。 留下宋思瑩一個人,又濕又滑,頭髮都沾著露水,呆呆站在街角。 她竟與死神共度除夕之夜。 而他居然力勸她好好活下去。 不可思議。 宋思瑩雙腿不聽使喚,不知站了多久,直至雙膝麻痺,她才操揉面孔,搓搓兩腿.向前邁了一步。 她緩緩走回公寓。 街道上仍然不乏慶祝新年的人群,陌生人互相擁吻,「新年怏樂」。 思瑩喃喃道:「新年快樂。」 走了大半小時,她回到家門。 用鎖匙打開大門,她聞到烤麵包香。 咦,誰把麵包放到烤箱之內? 反正肚子餓,她便取出來,搽了果醬,大口咬下。 小公寓內十分溫暖,思瑩沖了一大杯熱可可,灌下肚子。 洗把瞼,對著鏡子,發覺面孔上徘徊多月的黑氣經已散盡。 她縮進被窩,方知什麼叫筋疲力盡,噫,活看又有什麼不好呢。 她沉沉睡去。 一個夢也沒有。 醒來之際,天色已大亮,看看時鐘,是上午十時半。 一月一日還是假期,不用理會世事。 思瑩起床,呵,活下來了。 她連忙把藥片統統倒掉,推開窗戶,深呼吸一下。 怎麼會想到輕生?太懦弱了,以後她都不會再動這樣的腦筋。 思瑩接看撥長途電話回家。 才聽到母親一聲喂,她眼淚己如雨下,「媽媽,是思瑩,新年好。」 「思瑩,真掛念你,學業如同,水土服不服,還有,天氣冷嗎?」 「一切都好,好得不得了。」 媽媽笑,「等不等錢用?」 「用光了才向你求救。」 「長途電話不便宜,改天再說。」 「媽媽,自己保重。」 「你也是。」 掛了線,思瑩才抹乾眼淚。 幸虧活下來了,不然媽媽那顆可憐的心怎麼辦? 有人敲門,思瑩打開門,見房東站門外。 「宋小姐,掛號信。」 「一月一日也派信?」 「宋小姐,今日是一月二日。」 什麼,她這一覺竟睡了一日一夜? 拾起報紙一看,果然是一月二日。 思瑩接過信,關上門,糊塗了,她到底有沒有去過時代廣場,有無遇見過陳大文,抑或,整件事,都是一個夢? 她連忙去檢查皮鞋,鞋底是乾的,但,她睡了那麼久,濕鞋也早已晾乾。 她急急拆開手上的信。 呀,好消息,校方批准了她三個月前的申請,讓她在成人班上當實驗室助手,一個月有九百元薪水呢,已足夠應付生活費。 噫,幸虧還活著,不然叫誰來收這封信,又如何慶祝好消息? 思瑩緩緩坐下來,她什麼都明白了,人生有上有落,有起有跌,月滿必損,否極則舂來,故得一意事來,須處之以淡,失意事來,須處之以忍。 動輒輕生,即使有九命,還應付不來。 將來的歲月裡,也許有更大的難關要過,但千萬不可輕言放棄,必定要沉著應付。 思瑩把那封信擲到半空,大喊:「陳大文,謝謝你!」 他人的夢 這個夢同旁的夢不一樣。 宇詩醒來之後,納罕不已。 第一,夢境非常清晰,醒來之後,每個細節都一清二楚。 第二,在夢中,宇詩不是主角,主角另有其人。 第三,宇詩不認得那主角。 夢的主角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孩子。 唉,不如把宇詩整個夢,詳細的說一說. 那一夜,她超時工作,回到家中,十分疲倦,卸妝洗臉,住床上一躺,已應睡著。 一瞌眼就夢見自己坐在一間小客廳裡喝茶。 不知恁地,宇詩知道這是一場夢。 忽然之間,她聽到一個女子哀哀痛哭,宇詩為那悲切的哭聲動容,茶杯晃朗一下掉在地上。 她走進房去,看到了那蒼白的女孩子,一臉都是眼淚,人都有同情心,她不禁蹲下,「你為何傷心?快站起來。」 夢做到此地,她醒了。 宇詩甚至記得茶杯上的花紋與女孩服飾的式樣。 她拍夢境告訴男友王永全。 永全笑說:「這肯定是長篇電視劇總的一段情節。」 宇詩白他一眼,「叫我很少看電視。」 「那麼,就是太疲倦了。」 「唔,一天比一天累,精力同十七八歲時建制不能比。」 「多多休息,保重身體。」 像她們這代新女性,真是要做到五十五歲法定退休年齡的,萬萬不能半途而廢,辜負了大學學位,一定要留前門後;盡量保養身子。 宇詩側著頭想一想,「是那雙眼睛。」 「什麼眼睛?」王永全莫名其妙。 「那女孩子,她有一雙至美的大眼睛。」 「你還在說那個夢呀!」王永全怪叫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