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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那人又開白:「除夕,對寂寞的人來說,最最寂寞。」 她聽了這話,不由得輕輕吁出一口氣。 「我的名字叫陳大文。」 她朝他點點頭。 救護車停下來,救護人士迅速搬出擔架,把那紅髮青年抬上去,那魯莽的年青人呻吟幾聲,動了一動。 他沒有死,他只是受傷。 這時,女子身邊的陳大文忽然問:「世上什麼最寶貴?」 女子笑了,這算什麼,考小學生? 她不語,輕輕轉身,打算離去。 陳大文詫異的說:「還沒到子夜呢。」 他跟在她身後。 「你不待新年降臨?」 她對他溫和地說:「你找別人吧,我不是聊天的好對象。」 「宋思瑩,每個人都知道你最風趣健談。」 那女子驀然聽見陌生人道出她的名字,不禁愕然,「你是誰?我們認識?」 「你忘記了。」他很感慨。 宋思瑩呆呆地看著高大的身型。 陳大文?她一點印象也無。 是同學,抑或是同事? 近日她心事紛亂,很多人與事已丟在腦後,不復記憶。 「對不起——」 「不要緊,宋思瑩,我陪你走一程。」 「呃,我沒有目的地。」 「我也沒有。」他笑。 陳大文聲音裡有一股親切感,宋思瑩心想,既是熟人,一個人走不如兩個人走。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問題?」 「對人來說,什麼最寶貴。」 宋思瑩仰起頭,想了一想,「真愛。」 陳大文輕輕笑,有訕嘲一意味。 思瑩又說:「自由。」 他拍拍她肩膀,「再猜。」 「健康。」 「傻子,是生命,人的生命最寶貴,難道你不知道?」 思瑩一震,不語。 「思瑩,你是聰明人,大節當前,普世騰歡,有什麼事看不開?須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思瑩瞼色大變,「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憧!」 「來,我們到附近酒館去喝一杯,慢慢談。」 「我根本不認識你,如何深談?」 「其實你與我很熟,宋思瑩,」他語氣真摯,「只不過你一時想不起來。」 「對不起,我要回家了。」 「你什麼都準備好了吧。」 「我跟你說過,我不知道你講什麼。」思瑩氣急敗壞。 陳大文無限惋惜,「思瑩,明人眼前,不打暗語。」 思瑩想看清楚地的瞼,但是街角實在太暗,那又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思瑩只覺得陳大文有雙炯炯的眼睛。 她頹然垂頭。 也許她一臉絕望,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也許沒有也許,這個好奇的陌生人只相心與她消磨一個寂寞的除夕夜,宋思瑩已一無所有,宋思瑩不必怕任何人。 心念一轉,思瑩坦然回答:「是,我已什麼都準備好了。」 藥片,輕音樂,然後悄悄旋開煤氣,神不知鬼不覺地,她就可以離開這苦惱的世界。 她來到時代廣場,不過想看一看這個令她失望的世界最後一眼。 可是,意外地,她叫陳大文給纏上了。 只聽得陳大文問:「你那麼年輕,真的毫無留戀?」 宋思瑩搖搖頭。 「路是人走出來的。」這是少年人的格言。 輪到她訕笑他。 不知不覺,他們已走到一間酒吧門口。 「夜未央,來,且喝一杯再說。」 思瑩不知不覺跟他進酒吧,挑張角落位置坐下。 他沒有除下氈帽,思瑩仍然看不清他的相貌。 「肚子可餓?」 思瑩搖頭,「沒有好好吃東西已不知多久。」 「這是何苦呢,為何糟蹋自己?你父母如果知道了,不曉得多難過。」 「他們?」思瑩不欲多說。 「是,他們沒有能力,他們幫不到你,你對他們失望,但思瑩,你必須相信,他們愛你。」 「陳大文,你到底是誰?你好不老土。」 「我帶你去看。」 「看什麼?」 「來。」他取出一隻小小盒子。 思瑩一看,就知道是只小型電視機,螢幕約十公分乘七公分,小雖小,卻非常清晰。 陳大文把電視蓋打開,「嗯,你在一九七九年出生,當年,你母親才廿二歲。」 思瑩訝異到無以復加,這個陳大文,對她的歷史如數家珍,他到底是誰? 「令堂是名小學教師,令尊是報館一名編輯,來,讓我們來看看當年情況。」 什麼叫來看看當年情況? 陳大文按鈕,電視小小螢屏上出現彩色玲瓏剔透的畫面,思瑩一凝神觀看,立刻被吸引住,宛如進入畫面之中。 只見一面熟的少婦穿著家常便服,正把一小小幼嬰抱懷中。 那嬰兒的面孔只比只梨子大一點點,頭髮濃黑,異常可愛。 只聽得少婦喃喃道:「啊,瑩瑩,瑩瑩,你是媽媽的寶貝。」 宋思瑩震動,這是誰,這難道是她母親? 那小嬰兒是誰,是她宋思瑩? 她忍不住喝問陳大文:「這卷底片你從何而來?」 陳大文低聲說:「看下去!」 他的聲音裡有強烈權威,思瑩不覺馴服地看向螢幕。 這時少婦說:「媽媽無論多麼辛苦,都要把你撫育成人,可是,你來得不是時候呢,你爸同報館鬧意氣,不待過年,就拍案辭了工,自此只餘媽媽一份收入了。」 思瑩為之惻然。 她深知父親的脾性,成世決定懷才不遇,全市報館都做勻,也都吵勻,一年頂多工作六個月,母親至五十五歲退休,一直是家庭經濟的支柱。 思瑩低下頭,淚盈於睫。 母親有母親的難處,怎麼可以怪她長得不夠美,能力不夠強? 陳大文輕輕說:「你明白沒有,要不要再看看其他片斷?」 思瑩發呆,豆大的淚水滴在手背上。 畫面轉了,是一間小小臥室,思瑩衝口而出:「哎喲,這是我的家。」她有記憶。 那時的她約有七八歲光景,躺在小床上,經已熟睡。 母親坐在縫衣車前,正在操作。 她父親不耐煩,「夜深了,怪吵的,還不睡?」 「今早瑩瑩試過這件舞衣,略寬了點,改窄點,明天她要到同學的生日會去。」 「都是你把她寵壞了。」 母親不語,低頭改衣服,她把頭垂得很低,就像她改學生習作那樣,思瑩對母親這個姿勢,非常熟悉,有時,思瑩覺得母親未老先衰。 這時,只聽得父親說:「我出去走走。」 母親無奈地說:「速去速回。」低低歎息。 父親訕訕地溜出去了。 這一去,要待天亮才返,失業在家,他去找報館的朋友宵夜談天解悶。 陳大文又輕輕說:「你母親比你更寂寞,這些不如意的日子,她都熬下來了,為只為把休養大,如今你已成年,本應慰慈母寂寥,可是……思瑩,你該回心轉意了吧。」 螢幕熄滅。 宋思瑩在該剎那突然發難,伸手去搶奪陳大文頭上的氈帽,希望脫下他的帽子,看清他的五官。 誰知陳大文身手敏捷,一閃閃開。 思瑩苦苦追問:「你到底是誰?」 「你不知我是誰?」陳氏有點失望。 思瑩問:「你是時間大神?」 「不不,我不是他,他的工作比較愉快。」 「你怎麼會掌握我童年的片斷?」 「我當然有辦法,我有你一生的資料。」 「好,」思瑩說:「即使如此,你也幫不到我。」 「你為何如何固執?」 「我不適應這世界,我從未走過運。」 「你這樣絕望,只是為了王錦洪這個人?」 思瑩一震,不出聲。 她心頭隱隱作痛。 「這個男子真有如此重要?」 他半年前同她分手,連電話都不聽她的,語氣淡如陌路人。 思瑩覺得她徹底失敗,像她這樣先天後天條件都如此差的人,實難翻身。 「你知道他現在何處?」 思瑩搖搖頭。 「嗚,」陳大文指一指酒館另一角,「他在那裡,你看他,把你扔掉後多快活。」 思瑩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她看見王錦洪赫然在座,他穿看合時的西服,紅光滿面,興高彩烈,與友人談天說地,身邊有一艷妝女郎緊緊靠著地坐,呵,王錦洪春風得意。 宋思瑩額角冒出冷汗來,她握緊拳頭。 她要是有三長兩短,他會惋惜?才怪。 「思瑩,生活得好,才是至大報復。」 思瑩不咨。 她喝口酒定定神。 「聽,聽王錦洪說什麼。」 忽然之間,那一堆男女的說話清晰地鑽進她的耳朵。 王錦洪說:「小家碧玉最麻煩,我怎麼會不知道,宋思瑩不過想我同她結婚耳!」 思瑩呆住了,她不相信這個人的語氣會這麼輕佻與不屑,她可是他走了三年的女友。 他的朋友說:「一纏住就完了,這種事非弄清楚不可。」 「是呀,我把她用得遠遠的。」 「人呢?」 「失意之餘,到紐約讀書去了。」 「讀書?最近好流行讀書,哈哈哈哈哈,七老八十都做學生,重返校園。」 宋思瑩瞪著那堆人。 語聲笑聲漸漸隱去。 陳大文這時趨近宋思瑩的耳邊說:「癡兒,還不甦醒。」 思瑩低頭,「前邊的道路……」 「沒有人答應你道路會平坦,但每條路都是人一步步走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