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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分手 令淑那日照常上班,表面上一點異樣都不露出來。 開會的時候,表現正常,且有能力指出某同事的謬誤,獲得上司的讚賞。 連她自己都覺得五月十四日星期五不過是另外一夭。 可是令淑、心中知道,這是王日良結婚的日子。 王日良是誰?他曾是令淑的未婚夫,半年前與她解除婚約,旋即另娶。 令淑在報上看到那段結婚啟事。 對方是一個女演員,他倆在拍攝一則廣告時結識。 會後令淑一個人走進辦公室,掩上門。 秘書問:「陳小姐,可要我給你買些什麼吃的?」 令淑疲倦的聲音答:「我趁午飯時間在沙發上休息一下,沒事別叫我。」 她和衣躺在沙發上。 輕輕歎口氣,令淑說:「我願付出一切代價,換取今日婚禮上新娘的身份。」 她閉上酸澀的雙目。 忽爾聽到自己的聲音說:「令淑,那個新娘,不做也罷。」 令淑苦笑,「我實在深愛日良。」 「他不愛你。」 令淑太息,「即使如此,我有信心做一個好妻子。」 令淑聽到一陣訕笑,啊,連她自己都忍不住譏笑她了。 令淑終於落下淚來。 她在三年前認識日良,那時,他以有限的資本開設了一間小小廣告公司,身兼七職,忙得日夜不分,令淑就是欣賞他幹勁沖天。 日良竄起得極快,三年後,他已是行內楚翹,行家這樣說:「電視上凡是精彩的廣告全由王日良攝制。」 正當令淑為他驕傲之際,他對她轉為冷淡。 令淑企圖追尋蛛絲馬跡,唯一的痕跡不過是日良一天說過的一番話:「女演員真是奇怪的一種人,她們不一定比一般女子漂亮,可是懂得擺姿勢,永遠把最好一面示人,待人接物也另有一功,可能是劇本看熟了,完全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討人喜歡。」 再過幾個月,他建議解除婚約。 回憶到這裡,令淑熱淚盈眶。 令淑一言不發,深怕招至更大的侮辱,她記得她說:「大家冷靜一下也好。」 王日良看著她,「令淑,這次你這樣大方,我會記得。」 令淑滿以為他過一兩個月會來道歉講和,可是王日良人影都不見。 令淑去探訪王伯母,希望得到一點消息。 那伯母非常幽默,一隻手搭在令淑肩上,一邊笑瞇瞇,說道:「令淑,命中有時終需有,命中無時莫強求。」 陳令淑是何等樣人物,立刻微笑道:「伯母說得對,我特來向你道別。」 然後,她就在報上看到那則結婚啟事。 令淑又歎息。 忽然,她覺得眼皮異常沉重,茫茫然竟睡著了。 悠悠閒墮入夢鄉,令淑覺得無比舒暢,一輩子不醒來也罷,樂得擺脫勞苦重擔。 在夢中她走過鳥語花香的一個公園,只聽見同學說:「考試了,大考畢業,即各散東西,好不捨得。」 考試?令淑怔怔地,誰說要大考了?她一點也未準備,該死,若畢不了業,如何有臉見爹娘?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同學們推她進試場。 試卷發下來,令淑一看,一字不懂,正徬徨想哭,忽爾有人叫她:「令淑,令淑。」 「誰?」 「日良。」 令淑一抬頭,看到日良的笑臉,她立刻放下心來,噫,管它考試及不及格,日良會救她。 「日良,真好,你來了,你終於回心轉意了。」 「令淑,快跟我走。」 「到什麼地方去?」 「令淑,你真糊塗,今天我們結婚,你忘了?」 令淑一想,「噯,可不是,今日我們結婚,快快快。」 日良笑,「車子在外頭等,到酒店房間換了禮服馬上赴教堂行禮。」 令淑只覺稱、心如意,歡暢之至,有不枉此生的感覺。 她立刻撇下試場一切,跟著王日良走。 日良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她覺得快樂、滿足、安全。 她這一生,都不會再有別的要求。 禮服用象牙白的山東絲製成,非常漂亮,王日良親自替令淑整理花冠,然後他倆坐車子往教堂出發。 途中日良說:「我保證我們會白頭偕老。」 婚禮簡單隆重,由牧師證婚,一對新人簽字後禮成,接受親友祝賀。 他們出發去度蜜月。 王日良至懂得生活情趣,他挑了大堡礁作為度假地點,教令淑徒手潛水。 令淑浸在清澈水中,緩緩在魚台旁潛泳,快活似神仙,她不住同自己說:「我真幸運,我真幸運。」 那樣快樂的日子都會過去。 新婚夫妻旋即回到家中。 一開門,令淑看到日良的母親坐在客廳,一臉虛假的笑容。 令淑一震。 她知道她不喜歡她。 可是,自此他們是一家人了。 她與日良商量了許久才離去。 日良問令淑:「你為什麼不高興?你要學習與我家人相處。」 「沒有,」令淑回答:「我只是想起一句話。」 「什麼話?」 「不知誰同我說過,命中無時莫強求。」 日良哈哈大笑,「那一定是你老闆同你說的。」 「日良,我有事要告訴你。」 「請說。」 「日良,我懷孕了。」令淑滿心歡喜。 「那就在家裡育嬰吧。」 「可是公司裡──」 「還掛住工作?你考試都沒及格,他們不會升你。」 真是的,令淑怔怔地想,她已自動棄權。 孩子出生之後,令淑了心一意聯同保母照顧幼兒。 日良忙得不得了,時常深夜才回來,令淑累極熟睡在嬰兒房,根本無暇與丈夫打交道。 她安慰自己,孩子稍大,一切自會改變,陳令淑,你已得到你所要的一切,夫復何求。 一日,令淑抱幼兒在露台觀景,日良母親忽然到訪,令淑連忙招呼,「請坐喝茶。」 她滿臉笑容,「孫女兒這麼大了。」 令淑握著嬰兒小小拳頭,「是,七個月了。」 「日良的事,你知道嗎?」 「什麼事?」 「他同著名女演員溫珊珊在一起,據說打算離婚。」 「誰打算離婚?」 「日良打算同你離婚。」 令淑一呆,緩緩垂下頭來,「呵,我自問可以養活自己同孩子。」 「令淑,你考試沒及格,也沒有工作,你住在何處,何以為生?」 令淑愣住了。 「令淑,聽我一句話,命中有時終需有,命中無時莫強求。」 令淑一下子如墮下懸崖,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她大叫「日良救我」,可是這次王日良再也沒有出現,她雙臂緊緊抱住嬰兒,痛哭失聲。 令淑在這個時候驚醒,只見紅日炎炎,是個大白天,公司電話鈴聲此起彼落,同事們已午膳返來。 她問秘書:「我睡了很久?」 「不,咖啡還沒涼呢。」 令淑連忙拿起咖啡喝一口,定定神。 沒想到她無端端做了一個白日夢。 令淑怔怔坐在寫字檯前。 不不不,她早已考試及格,以一級榮譽在倫大英國文學系畢業,她有一份好職業,上頭非常欣賞她,平均一年多便升她一級,前途無限。 她還沒有孩子,即使有,她也有足夠能力照顧幼兒。 不不不,她不是夢中的她。 現實生活中的她或許並不十分快樂,卻強壯得多。 她住在自置樓宇中,那座公寓背山面海,十分舒適,自三年前購進以後,已漲價一倍半以上。 她的生活非常穩定健康,事實上,除卻感情有點不如意,她穩如泰山。 「陳小姐,你沒有事吧。」 「定連秘書都發覺她有點呆。 「沒事,我剛才打盹,做了一個夢。」 「是嗎,那必然是個好夢,陳小姐,你一直在笑。」 令淑連忙伸手去摸嘴角,好夢,怎麼可能,那是一個可怕的噩夢。 不不不,又似乎是好夢,在夢中,她同王日良結婚,得償如願,可是,她犧牲太多,得不償失。 下午的事特別多,上司進來,好像有話同她說,見她一手拿著電話講公事,另一手批閱文件,知難而退。 她做完手頭上工夫,即時到上司房中,「找我?」 「你沒事吧?」 令淑問:「緣何問?」 「你的未婚夫今日結婚。」 「誰把這種是非告訴你?」 「總之有人。」 「我們分手有一段時間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正確的態度─。」 「謝謝你關心。」 令淑的口氣有點諷刺。 那日拖到七時才下班。 令淑一個人走到日本館子去喝清酒,吃魚生。 整間館子只她一個人,一個師傅專程服侍她,照呼周到,她付了慷慨的小帳。 看,多好,要穿什麼穿什麼,愛吃什麼吃什麼,四分一世紀之前,女性做得到這樣獨立嗎? 陳令淑爭取到的,豈止一點點自由。 那夜,她看電視醒悟到深夜。 真的同王日良結了婚,往後的生活,其實可以推測。 兩個人都那麼年輕,對事業都有野心,能放多少時間在家中,實是疑問。 令淑不是不喜歡孩子,可是叫她本人在現階段犧牲那麼多時間去侍候一個幼兒,似乎不合經濟原則,她是不會考慮在三五年內懷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