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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她現在過得不錯,約她上街的男人,大致上也算人品上等。

  可是果然不出她所料,有人眼紅,便老提著:「現在不必到處找丈夫了。」

  或是:「這麼快就離掉,不愧是兒戲婚姻。」

  甚至是:「花槍使盡,弄假成真。」

  這些話雖然刺耳,可惜都在表姐意料之中,她應當不覺得什麼奇怪。

  正如她說,喜歡觸人家霉頭的人是很多的。

  表姐真長大了,照樣大方的,自動的與這些說她閒話的人吃吃喝喝,並不避他們。

  這也是報復的一種:你們管你們羅索去,我可不介意,我活得很好,你們再繼續嫉妒的嘖嘖稱奇吧。

  我希望我也做得到。

  時間過得很快,我與大強旅行結婚也大半年。

  我跟大強笑說:「現在再也沒有人來我們處訴苦。」

  大強說:「怎麼你也講起這種話來?」

  「表姐的生活秘密不再公開,我們的好奇心沒有著落,自然不高興。以前他們家掉根針,咱們也有資格做顧問,多樂。」

  「八婆!」

  「我不否認。」補一句:「誰不是?」

  「她現在很好吧?」大強問。

  「不知道,沒新聞是好新聞,所以大家有點沉不住氣的妒忌。」

  「包括你?」

  「不包括我。」我說。

  「聽說她前夫喝醉酒仍叫她名字。」

  「太肉麻,我不要聽這種話。再下次他就該宣佈表姐嫁他的時候是處女。還有,他們以前如何恩愛之類。多多少少,我有點明白表姐離開他的原因。」

  「別這樣慷慨激昂。」

  說得對。

  人家的事,我們如何在其中扮演忠和奸的角色?

  從表姐的事中,我也悟得真理,從此不公開自己婚姻生活中任何細節,就算打架至天花板掉下來,也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世上好心人少,有能力幫人的人更少,而看熱鬧的人,太多太多。

  影子

  清晨的大海,澎湃的潮水。

  初夏,剛學會游泳,我期著海游出去,游出去,一舒心中的憂鬱。

  在浮台上獨自躺下,仰起面孔看藍天白雲,又是另外一番情趣。

  我當然知道什麼是寂寞。堅離開我已有兩年,我並沒有再找到男朋友。

  也許是與堅走得太久了,人們在感覺上老以為我和他是一對,並不肯為我介紹新的朋友。

  而我自己,永遠窩在那狹窄的工作範圍,見著那些同事,不論男女,已婚未婚,都變成兄弟姐妹。

  漸漸尋找伴侶的心就淡下來。

  告了兩星期假,也不過跑到海灘來游泳而已,我沒有其它的幻想。

  學會游泳還是前半年的事。

  那時堅一直叫我學,我懶得很,常常穿件厚厚的海綿潛水衣,讓他拉著浮出海,又舒服又方便。

  後來離開他,反而發起奮來,參加兒童習泳班,教練見我一片苦心,倒是不嫌棄。

  我買了一大堆泳衣,都顏色鮮艷,用以掩蓋我那顆寂寞的心。

  很多時找不到好的人,還不如一個人。

  體力運動的確於身心有益。

  第二個禮拜的第一天,我看見了他。

  他穿著短褲,在撿貝殼,帶著個極可愛的小女孩。

  小女孩只有三歲左右,光著膀子,下身一條小小半截裙,模樣逗人發笑。

  她大聲叫他「叔叔」。手中提一隻紅色小膠桶,把拾獲的貝殼一隻隻扔進桶內。

  整個沙灘添了他們,也不過只有三個人。

  他們當然也看見我。

  小女孩老實不客氣地跑過來說:「這盒糖可是妳的?阿姨,請我吃一顆如何?」

  我只好笑,把糖遞過去。

  但那年輕的男人並沒有藉故過來搭訕,他遠遠的觀察我同小女孩之間的交易,卻絲毫不動心,並不想參加一份子。小女孩取了糖果便回到他身邊。

  不知恁的,我分外覺得沙灘擠逼,像是被侵犯了似的。

  因為這小小的沙灘是我先發現的?當然不。

  因為他沒有與我說話?我答不上來。

  難道是我老了,受到這種冷落?

  姊姊說:「茵茵,妳出去走動走動,這年頭,豬頭都找得到男朋友。」

  偏我找不到。

  現在更厲害了,人家連話也不願同我說。

  我歎口氣,用本雜誌遮住臉,迷迷糊糊的打瞌睡。

  太陽已把我的皮膚曬為古銅色。

  姊姊又說:「別再曬了,壞皮膚,當心雀斑與皺紋齊飛。」

  我沒聽她的。

  豬頭都找到男朋友,而我沒有,豈非更應自暴自棄?

  那為男士一連三日都沒有與我說話。

  倒是那小女孩,已與我混得爛熟,咱們有說有笑,倒也不愁寂寞。

  有孩子多好,有家庭多好,能夠在家中看孩子,不必理會外界的風風雨雨又多好。

  我的假期都快結束了,這些遐思也得收拾起來才是。

  小女孩問我:「阿姨,妳明天還來不來?」

  「不來囉。」我悵惘的說:「大人要做事,不比你們孩子,自由自在。」

  「那麼叔叔說,他可否請教妳的貴姓大名。」

  我微笑。「他不會自己過來請教嗎?」

  身後響起聲音。「對不起,我叫範文原。」他伸著手待握。

  「我叫席茵茵。」我大方的與他握握手。

  「我們就住這條小路上面,」他問:「要不要來坐一下?」他伸手朝沙灘上的山坡一指。

  遙遠我確是看到一片灰牆,是所老房子,環境很優美。

  「我與母親以及老傭人同住。」他微笑,暗示我不必介意。

  「好。」我爽快的說。「我正口渴。」

  帶著小女孩的陌生人,不是危險的陌生人。

  我挽起衣物,一行三人,向小路走去。

  他是面目端正的年輕人,帶一、兩分憂鬱,原本以為他不會同我說話,誰知還是先開口了,由此可知世上沒有幾人可以敵得寂寞。

  范家住在一層整潔的老房子內,裝修都是五十年代的,但維修得極好。

  進屋便有女傭斟出茶,見到我,禁不住一呆,隨即低下頭走開。

  不久一位老太太出來,範文原稱呼她「媽媽」,我連忙叫伯母。

  剛在詫異這麼快便要見伯母,那位伯母的神色卻比我更訝異。

  「妳,」她指著我說:「妳--」

  「媽,真像,是不是?」範文原唏噓的說。

  我禁不住問:「像誰?」

  「我的一個……朋友。」範文原說。

  范伯母說:「文原前兩天跟我說起,我還不大相信,以為只有一、兩分相似,誰知果然像得十足。」她不好意思的笑。「故此我同文原說,不如把那位小姐請上來坐坐,看個清楚,對不起,席小姐。」

  「呵,沒關係。」咦,有奇遇呢。

  「你們年輕人多談談,我還有點事。」她藉故退開。

  小女孩與同伴在寬大的走馬騎樓上奔走玩耍,這是一個很溫暖的家。

  我聳聳肩站起來。「你已經證明我的確像你以前的朋友,沒有別的事了吧?」

  「席小姐,妳總也想知道妳像的是誰吧?」範文原說。

  我微笑。「可想而知,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妳,妳怎麼知道?」

  「不難猜呢。」我笑說。

  他把我帶進書房,我看到書桌上銀相架裡的照片,不禁也呆住。

  太像了。

  我捧起照片細細的觀看。

  「她人呢?」我問。「兩個人站在一起比比看,倒是有趣。」

  範文原說:「她在去年去世了。」

  我張大嘴。

  「什麼病?」我問。

  「心臟病。」

  「活了幾歲?」

  他猶疑,不願作答,別轉了臉。

  我很替他難過。

  「事先是毫無預兆?」我又問。

  「一點也無。」他擺弄著銀相架,無限感傷。

  我無語,這故事像篇小說。

  「都快一年了。」他喃喃說。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妳長得幾乎跟她一模一樣。」範文原說。「也許稍微成熟一點。」

  我微笑。

  他低下頭。

  我說:「你也不要太難過,生死之間一線之隔,在她本人來說,毫無損失可言,生命那麼短,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漠裡,二十五年與一百年毫無分別,我們縱使活到一百歲,也還是要去的。」

  他訝異。「妳怎麼會有這種論調?像是佛家的思想。」

  「事實如此。」我攤攤手。「噯,我可要告辭了。」

  「我送妳一程。」

  「我自己有車。」我說。

  我告辭。

  回到家把事情經過告訴姊姊,她就抱怨我太老實。

  「老實?」我莫名其妙。

  「有什麼說什麼。」姊姊嘮叨。「妳說沒車,他不就送妳出市區,到時兩人可以進一步瞭解對方。」

  我啼笑皆非。「啊,我發花癡了,利用這種機會?」

  姊姊冷笑。「告訴妳,路是人走出來的,三、五年後妳還嫁不出去,妳就沒現在這麼樂觀了。」

  我聳聳肩。

  我並不相信世上會有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照片不能作準,不外是範文原思念過度,見我神情與他的愛人有那麼一點相似,就愛屋及烏。

  對於一個活在過去的男人,我沒有什麼好感,我亦不想做她的影子。

  等到再次相逢,我對他的印象好得多,那是一個商業展覽,他是乙方的代表,他很親熱的跟我打招呼。

  「記得我嗎?我是範文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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