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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你應當陪伴她。」 小郭笑笑,不答。 「一個人乘個多月船沒有意思。」 小郭說:「你何嘗不是一個人。」 求真忽然呶呶嘴,「她也是一個人。」 小郭早就留意到那位人客了。 是位老太太。 真實年齡已不可估計,白髮如銀絲般,修剪得整整齊齊,臉上全是皺紋,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薄薄嘴唇還抹著鮮紅的胭脂,為什麼不呢,並沒有哪條法律規定老太太不能打扮。 她穿著整齊時髦的套裝,坐在甲板上,正同船上職員談話。 「她有多大年紀?」 小郭答:「肯定超過七十歲。」 求真聳然動容:「呵。」 「可能八十歲,九十歲,但是看她靈活的身型,又彷彿只得六十歲。」 求真啼笑皆非,「您在說的,可是幾近三十年的差距呀。」 小郭頹然,「女性的真實年齡越來越不可估計。」 求真笑了。 老太太這時站起來,瘦削的身型筆挺,證實小郭所言不差。 求真好奇地想,大抵不是一位普通老太太。 小郭看出她的心思,「去呀,去與她攀談,一次生兩次熟。」 求真決定等一個比較好的機會。 說時遲那時快,機會來了。 求真叫的咖啡被送到老太太處,而老太太那杯可可,卻落在求真面前。 求真立即移座。 老太太一點也不糊塗,「謝謝你。」 求真連忙介紹自己,然後問:「老太太貴姓?」 「我姓符,」她笑笑,「我從來沒有結過婚,老是老了,卻不是太太,而是小姐。」 「呵,」求真笑,「符小姐。」 符小姐也笑,「你與你的朋友,適才可是在猜我的年紀?」 求真一怔,陪笑道:「逃不過你的法眼。」 這時有人來解圍,「符小姐你別見怪,記者有記者的職業病。」 求真抬頭一眼,來人卻是琦琦。 符小姐笑,「原來你們是一起的。」 這時,有人來邀請符小姐打橋牌,符小姐不用任何人扶持,爽健地站起來離去,並且禮貌地向三位新朋友告別。 求真凝視她的背影,「活到那個年紀,不知感覺如何。」 琦琦悵惘地答:「我們大概不會知道。」 小郭在一邊打趣:「說不定呵。」 求真問:「她獨個兒在船上?」 琦琦答:「是,她沒有親人。」 小郭點點頭,「你都打聽清楚了。」 「船上的公共關係人員告訴我。」 求真問:「符小姐目的地是什麼地方?」 琦琦說:「她沒有目的地。」 「最終是要返家的吧。」 「不,」琦琦說:「她住在伊輪上已有兩年多,伊輪就是她的家,她不打算下船了。」 「什麼?」好新鮮的新聞! 船已駛出港口,一望無際的太平洋就在眼前。 小郭說,「伊輪設備豪華,整艘船如一幢酒店般,應有盡有,每停一個站,又可以下船觀光,我若富裕,我也選這艘郵輪作為終老之處。」 「是,且有那麼多工作人員陪伴,不愁寂寞。」 「還有我們這班客人呢。」琦琦笑。 「多麼奇突的一位老小姐。」 琦琦說:「她已經八十八歲了。」 八十八!求真從來沒有用過那麼多的驚歎號。 「可是她一點也不嚕嗦,比許多五六十歲的人爽朗活潑。」 「喂,」小郭說:「背後這樣議論人家不大好吧。」 琦琦說:「符小姐已成為一種現象,但說無妨。」 「是嗎,」小郭說:「這倒是講人是非的好借口。」 琦琦白他一眼。 求真暗暗好笑,他倆打情罵俏已經有一段頗長日子,不知幾時願意作進一步發展。 那天下午,求真在日記本子上寫:「照說,人的靈魂、永遠不老,軀殼則不過百年即壞,每見老人,均有此感,如能更換皮囊,則可與宇宙同壽。」 晚上,睡不著,走到甲板小坐。 一天空燦爛星光,船隻已經駛進大海,自高空看下來,定如滄海一粟,人類多麼渺小。 「卜小姐,你好。」 求真轉過頭來,「符小姐。」她意外了。 「年輕人與老年人所需要的睡眠不多。中年人睡得最好,但最缺乏時間。」 求真笑,「世事古難全。」 「你很懂事,卜小姐。」 「我已經過了十八歲了。」 「時間過得真快。」 「誰說不是。」 她倆在籐椅上坐下。 符小姐問:「對於生活,你有什麼期望?」 「我希望多看一點,多寫一點,身體健康,精神愉快。」求真的願望很實際。 符小姐頷首,「成家呢,立室呢?」 「呵那個,那個是注定的,不用擔心。」 符小姐抬起頭想一會兒,「你說得對。」她看上去忽然疲倦了。 過一會兒她說:「我已叮囑船長,假如我在他船上故世,請他將我海葬。」 求真不由得一陣難過。 「大海多麼浩瀚美麗,這樣的結局,實屬幸福。」 求真吞下一口涎沫。 「上帝是公平的,我也做過幼嬰,可惜一點也不記得孩提時的事情。」 求真笑,「我也對三五歲之前的事毫無記憶。」 符小姐笑說:「看樣子父母白對我們好了。」 求真一陣歉意,「我送你回艙房。」 「不用,你請繼續欣賞夜色。」 待小姐的腦筋一點不老,求真不介意與她談一整個晚上。 求真在甲板坐到晨曦降臨。 年輕,一夜不寐,等閒事耳。 琦琦來找她游早泳。 「符小姐富甲一方,承受了她父親整副家產。」 「她沒有後人?」 「無子無侄,亦無堂兄弟姐妹,只有很遠很遠的親人,她大抵不打算同他們來往 了。」 「她有無戀愛過?」求真問。 琦琦抬起頭,吸一口氣,「總有吧,一個人一世中,總曾經深愛過吧。」 這時,天色忽然陰霾密,將下大雨的樣子,服務員勸喻泳客轉到室內泳池玩耍。 雨點隨即似冰雹般打下來,落在面孔上,居然有點痛。 琦琦說:「我們進去吧。」 她倆披上毛巾衫走進室內,發覺符小姐端坐沙發看窗外雨景。 那麼早,她已經一絲不苟地打扮定當,琦琦懷疑她根本沒有卸過粗,她已經修煉到不眠不休階段,時間日夜對她已不起作用。 看到兩個年輕女子迎面而來,符小姐笑,臉似胡桃殼子那麼皺。 符小姐說:「若干年前,我亦喜歡游泳。」 求真鼓勵她,「天色一晴,我們立刻去游。」 「沒有游泳衣適合我了。」 這是真的,世人只為中年與青年設想,老人沒有消費能力,誰理他們。 符小姐說:「我曾有位男友是游泳健將呢。」 她思維這樣清晰,語氣似少女。 琦琦與求真都震驚了。 符小姐接著說下去:「家母不喜歡他,因他不務正業。」十分無奈及悲傷,「家裡已經有那麼多精明能幹的人,家母仍排斥他……家母不知道快樂千金難買。」 求真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握住符小姐的手,「你仍然想念他?」 符小姐輕輕點頭,「他使我笑,後來我才知道,那真是難得的。」 求真難過,「也許你們還可以見面。」 符小姐唏噓,「早三十年他已經故世。」 呵,原來長壽到這種地步是十分寂寞的一回事。」 琦琦說:「我們去換了濕衣再談。」 一邊走琦琦一邊同求真說:「老人緬懷過去細節,不是好現象。」 「可是老人一向喜歡話當年。」 「你有沒有發覺,符小姐不是話當年,而是已經進入當年。」 琦琦真是細心,她發現了其中的分別。 求真不禁有不祥之兆。 琦琦看她一眼,「生老病死乃自然現象,同祥與不祥無關。」 求真改變話題,「這隻船真是豪華舒適。」 相傳蓬萊、瀛州、方壺等仙島,位置並不固定,神話傳說他們由巨龜托著四處遊走,蹤跡神秘,大概就是像伊輪這樣的度假遊船吧。 「確係人間樂園,」琦琦吁出一口氣,「最適合度蜜月,對,你想不想在船上終老?」 求真忽然叫出來:「不不不,我只想四平八穩地躺在家裡,子子孫孫圍繞著我,唱歌給我聽,送我仙逝。」 琦琦拍拍她肩膀,笑道:「看你嚇得那個樣子。」 真沒想到此行會變得有點不愉快,求真的感觸太多了。 小郭來接她們午餐。 他搖搖頭說:「你看你倆,胡思亂想,胡說八道。」 說也奇怪,頭等艙範圍那麼大,她們卻走到哪裡都看見符小姐。 每次看見她,求真總身不由主地與她攀談幾句。 目光瀏覽了餐廳,不見符小姐。 不過船上有十來處用餐的地方,她也許在別處。 船上的總務過來與他們打招呼。 「三位是符小姐的朋友?」 琦琦笑說:「誰不是符小姐的朋友?」 總務笑,「說得很是,每一個碼頭都有符小姐的手下上船來同她商量公事或是私事,符小姐忙不迭避開他們,只叫我們說她失了蹤……返老還童這等事是有的吧。」 琦琦與求真交換一個眼色。 這正是至高境界的避世方式。 總務說下去:「可是他們非纏著她報告數字不可,富人也有煩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