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安琪兒寫照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字體大小 |
背景顏色 |
|
|||||||||||
第23頁 亦舒 「沒有上款。」 秘書已頗不耐煩,只得再進屋子,第四次出來,我得到我要的一切。 我把一束花遞給他,「請轉交郭家倫,是我家園子種的。」 他有沒有把花扔掉我不知道,但我把他的照片用鏡框鑲好,放在書桌上。 郭家倫這位芳鄰為我枯寂的中學生活帶來不少色彩。以後想起來,也可算是一段精彩的回憶。他永遠想不到他對一個少女的成長會有這麼大的影響。 「來,」表姐說:一我們出去玩。」 「到最近的戲院去要二十分鐘車程。」 「你才十五,退休太早了吧,反正閒著,出去走走也好。」 「沒有車子。」 「小姐,世上有樣東西,叫做公路車。」 我們把乘公路車也當作一種節目,靠在車站上,用手指玩繩網遊戲。 表姐說:「玩久了會下雨的。」 「老太婆才信這種事,絲毫沒有科學根據。」 「那一角確有烏雲。」 「我們沒有傘,不如回去。」 剛在這個時候,有一輛車子停在我們前面。「出市區?」司機問。 我心狂跳,這便是那輛白色的車子,沒想到在這裡碰見他。 我俯下身子去同司機說話,打個照面,不相信自己眼睛,他正是郭家倫本人,我的天,是他是他是他。 「是。」表姐答。 我太緊張,說不出話來。 「載你們一程如何?」他笑問。 「求之不得。」表姐到底年長幾歲,對答如流。 我們上了郭家倫的車子,表姐坐前座,我在後面。廿分鐘車程共處,這確是意外之喜。 我一顆心碰碰跳,幾乎要自口腔躍出。 只聽得他說:「大家是鄰居不是?」 表姐說:「我們住對座。」 他的車速並不太快,並排有其他車子經過,看見他,大聲叫他「郭家倫!」吹口哨,搖手。 他笑。 表姐問:「很麻煩吧。」 「也只好如此,他們喜歡我才那麼做。」 「我表妹是你的影迷。」 他笑,在倒後鏡看一看我。「謝謝。」異常平易近人,沒有一絲架子。 表姐問:「出去拍戲?」 「接一個朋友。」 我覺得表姐問太多了,但什麼都不說也不行。 幸虧大家終於靜了下來。 到市區,他在戲院門口放我們下來。 我陶醉過度,根本沒有心思看電影,與表姐找到一間咖啡店,坐下來談論適才的奇遇。 「他真英俊!」 表姐點點頭,「是,難怪小女孩子看見他會得尖叫起來,真人比相片還要好看。」 「態度也好。」 「這也是成功的要素,一點也不驕傲,看得出是真心的,太難得,修養與涵養都好。」 「看來你也快成為他的影迷了。」 表姐擰一擰我的面孔,「迷明星是你們的特權。」 我笑,一直興奮。 星期一上課,在合作社,我把所有的郭家倫迷集合在一起,細述那天乘順風車的過程,車程共廿分鐘,我卻說足半小時。 大家連午飯也不吃了,靜靜聽我細說。 在那一段時間內,我的感覺也好似做了明星。 「幾時周未我們也到你家來看明星。」 「歡迎歡迎。」 「要有茶水招待呵。」 「一定一定。」 正在熱鬧,忽然有人冷冷說:「他已經走下坡了。」 我轉過頭去:「誰說的?」 大家靜下來,似暴風雨前夕。 「你不相信?張威利已經超過他。」 「張威利還不及他一隻腳。」有人七嘴八舌。 「哼,你們知不知道郭家倫的唱片銷數已遠墮張威利之後,他受了刺激,身體不好,才搬到郊外靜養。」 我忍無可忍,「那我又受了什麼刺激?我剛好也住郊外,就在他對面。」 正在拉拉扯扯,吵吵鬧鬧不可開交之際,聽到一聲咳嗽,知道老師已經駕到。 大家只得靜靜坐下來。 自那天開始,我益發效忠郭家倫,每日留意他一舉一動。時常藉故在花園逗留,看看有什麼動靜,希望取得第一手資料。 一日他的兩個兄弟嘀咕著出來,大的那個說:「小器,幾十萬又不是大手筆,理應拿得出來。」 小的那個說:「他收入大不如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年底拿了廿萬,現在又廿萬。」 大的還理直氣壯,「做生意有賺有蝕,誰可以擔保。」 他們上了車走了。 我沉默。 鍍金的背後,總還有不為人知的故事。 再英俊再出名,也還是個人,也還有七情六慾,也還有煩憂焦慮,在這裡,我像是領悟了一些事情。 我想說:不要緊,一生這麼長,總有低潮,沒有失意,成功就不顯得那麼可貴。 這都是書本上說的,至於我自己,什麼滋味都沒有嘗到過,不能置評。 不過漸漸,郭家門庭開始冷落,不知是否我的心理作用,老覺得車少了,人也少了。這裡路途遠,影迷也不再找上來。 連母親都說:「不大有派對了,開頭時對面音樂徹夜亂奏,擾人清夢,又不好意思過去說他們。」 現在靜寂得多。 郭家倫的新片上演,我去看了三次,但這部片子的生意不好,被一部愛情片搶盡鋒頭。 不會就這樣倒下去吧,我很替他擔心。 守在窗台等,只見他的女朋友駕車來,進屋子不到十分鐘,怒沖衝出來上車走,車子倒後時失去準頭,撞到柱子,轟一響,尾巴頓時凹下去。 待他趕出來視察,車子早已開走。 他苦笑,一眼看到我在注意他,對我聳聳肩攤攤手。 「好嗎。」我說。 這次沒那麼緊張。 「你好。」他兩隻手插在口袋中。 「不出去?」我問。 「我就快無處可去了。」他嘲弄的說。 「我知道你要去登台。」 「取消了。」 「還有一部戲要拍。」 「計劃押後。」 我訝異,「多麼戲劇化,全改掉了。」 「可不說對了,我們過的,正是戲劇人生。」 他的情緒相當穩定,並無露出不愉快的樣子來,控制得非常好。 我問!「怎麼忽然出了這麼多事?」 「我們這一行,紅起來是一夜間的事,倒下來也是一夜間的事。」 我天真的問:「你黑了嗎?」問出口才知道自己有多笨。 他卻一點也不生氣,只是說:「看樣子正發黑呢。」 說得這麼有趣,我禁不住笑出來,弄得自己尷尬異常,明明是不應笑的。 「我早有心理準備,一個人,走到最高峰,不下來的話,哪兒還有其他的路可走。」他停一停,「是我們這一行的事業危機,無可避免。」 我點點頭,這倒好,他知道這件事遲早都會發生,省卻不少煩惱。 他喃喃說:「可是我身邊的人不明白。」 「嗯?」我沒聽懂。 「他們老勸我改變風格,作一個突破,再接再勵等等……而我知道,一切都到了個極限。」 「誰是他們?」 「親戚、朋友、經理人……」 「為什麼他們要那樣做?」 「威風已成習慣,不甘寂寞,非要繼續下去不可。」 「叫他們自己登台好了。」 郭家倫微笑,「我也是這麼對他們說。」 「他們怎麼樣?」 「很生氣。」 我也笑。 「你不會明白的,人在江湖,我肯退出,我那班弟兄也不肯,終於要拖垮了才肯算數。外間許多人愛說:見好就該收蓬了。但世上沒有這麼理想的事。」至此,他神色有一絲落寞。 「你有無足夠的錢退出江湖?」 「我有,他們沒有。」 「那你的女朋友為何不跟你速速歸隱呢?」 「她也有一大班親友要照顧,走到哪裡去?」郭家倫無奈的說:「她妹妹一直跟著我們負責服裝,她弟弟做燈光……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像一張網似把我們罩住了。」 郭家倫對我竟這麼坦白。 這番話,給記者聽到了,那還當了得。 他顯然把我當朋友,也許他心裡悶著很多事,趁這個機會說出來,抒發一下。 我說:「放下他們,遠走他方。」 他又含蓄的笑,「真是好建議。」 「你這麼年輕!可以從頭開始。」 「你以為我幾歲?」 「約廿六七八歲。」 「錯了,我已經三十七。」 「唉呀,」我大吃一驚,「我不相信!」 「不能讓影迷知道,一直在梳最新的髮型,穿最時髦的服裝。」 三十七!我父親才三十九。 這麼老了,老得差不多可以做人父親,真看不出來,他不是開玩笑吧。 只聽得他說下去:「十五年來,我扮演一個叫郭家倫的角色,實在是累了,我想休息。」 我不大懂他的話,只是看著他。 他轉身,「我一直做得那麼好,難道還不應讓我餘生得到安息?」 「郭家倫!」 他沒有回過頭來,只是說:「再見,小朋友。」 他回屋子去了。 我真有點擔心他。 屋子在晚上燈火通明,車子不停的駛進來,我又放下了心。 影迷就是那麼傻,一個大明星,還需要我這個小朋友來擔心?但如果按常理做事,也不會有影迷這回事了。 母親看一看對家,說:「又開慶祝會了,上次不知為什麼事大排筵席,第二天下午,他們傭人說,光是空的香檳瓶子,就有三十多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