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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正是要剪短。」 沒料到他大吃一驚,「剪短?不不不,那麼好的一把濃厚黑髮,怎麼可以剪掉,我反對!」 反應激烈得令人不置信那是溫和的小鄧,我愕然。 是我的頭髮呵。 「請你改變主意,請你維持原狀。」他懇求,「剪掉太可惜了。」 「可是我怕煩。」 他立即明白,「是不是最近忙?我情願撥時間給你打理頭髮,但請不要把它剪掉。」 我笑出來,太緊張了。 「好好好,不剪,保持原狀,」 他鬆口氣,「謝謝你,」 自此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一方面覺得自己幼稚,一方面覺得滿足。 這時有同事辦喜事,找我做伴娘,照例要送一套衣服鞋襪,這位女友嫁到小康之家,著意要做得好看,公告全世界,排場大得很。 小時候認為多餘,此刻有點羨慕,人家重視這個熄婦才會這麼做,結婚其實才不是兩個人的事。 女同事每天由三姑六婆陪著去買首飾置衣服,熱鬧得不得了,忙得不可開交,索性告假。 閒閒與小鄧提起這件事。 他說:「試衣服的時候通知我。」 「干你啥事?」 「我去看看你穿紗好不好看。」 我笑,「新娘會安排替我們拍照留念。」 他忽然問:「你喜歡這種全套式婚禮?」 我說:「不介意。」 「我以為你會嫌庸俗。」 「有什麼是不俗的,組織家庭生兒育女,以及生老病死,都是每個人必經階段,都被人做過億萬次,誰還能別出心裁?」 他又問:「光蜜月旅行呢?」 「那更好,」我拍手,「一走了之。」。 「那是說,兩者你都不反對?」 「不。」 「那麼,我們就蜜月旅行好了。」 「什麼?」 「我們。」 我呆呆看著他。 他溫柔的說:「你又心不在焉了,沒聽到我說什麼?」 太順利了,有點像做夢。 但夢中的人,又不像是他。 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條件,我的為人。我的背境,你都知道,我等你考慮。」 我的確要想一想。 這個人是值得我放在心中想一想的。 當下我陷入沉思中,不知他觸動了我潛意識中什麼感覺,說又說不出。 彷彿夢中大廈就要出現,我就要走入它的大堂,但又沒可能。 試衣服在星期一的黃昏,公事忙,拖到六點,人家都要休息了,我才冒雨趕到攝影室。 那裡也兼營禮服生意。 新娘連忙把一件鼓蓬蓬的紗衣交我手中,叫我去換。 「對了。」她說:「有個姓鄧的先生,打電話到這裡找你,我說你還沒到,他說他趕來接你。」 我應一聲。 新娘笑,「你也快了吧。」 我但笑不答。 紗衣是宮廷式的,雖是本地設計,質地料子都屬優等,穿上似個公主,只是領子太低。老闆娘是個長袖善舞人物,馬上答應改。 我在鏡前轉一個身,不捨得脫下,老闆娘說:「外頭鏡子更多,快出來照。」 我拉起裙裾步出,到了店堂,震驚地呆住。 水晶燈,迴旋樓梯,跟夢中所見一模一樣,原來是攝影室打出來的幻景幻燈片! 一低頭,發覺地板正是黑白格子的仿大理石膠板,我站的那一格不知被什麼重物壓過,裂紋也如夢中所見完全相同! 我暈眩,原來是這裡,原來自小所做之夢應在這裡,夢中所見境像是真的華廈,真實世界中所見華廈卻是佈景幻影,假的是真,真的是假,我呆住了。 她們叫我,「過來這邊照鏡子。」 我一步邁出,被長裙絆住,一個踉蹌,這時那只熟悉的手伸出來,那句熟悉的話鑽進我腦袋,「讓我來照顧你。」 我一抬頭,那人是小鄧,他不知幾時已經趕到,正伸出他的手。 尋到了,我終於尋到我的夢。 我無限感激地趨向前—— 影迷 與表姐伏在窗台上已有兩小時,維持同一姿勢不變,真是要命,不但肩膀酸,大腿也快支持不住。 「把望眼鏡給我。」 「他還沒有出來。」 「這裡可以看到他的客廳。」 「但厚厚的幔子從來沒有升起過。」 「昨天下午進去到現在,都沒再出來,廿多個小時,悶在家中,真有他的。」 「說得是,我們出去玩玩吧,快悶壞了。」 「不,你去,我守在這裡。」 「真有你的,又沒有酬勞,做私家偵探似,受不了。」 「我是郭家倫的影迷,我認為值得。」 「做名人真不容易,一點私生活都沒有。」 「什麼都要付出代價,許多人肯犧牲,也換不回來這樣的榮耀。」 「來,至少讓我們吃點東西,反正他住在對家,跑不了,今天看不到他,還有明天。」 我依依不捨的下窗台,「也好。」 「他家會不會有後門。」 「不會吧,間隔同我們這裡一樣。」 「報上說,他們藝人都喜歡大肆裝修。」 「裝管裝,要開一道後門出來,不是簡單的事。」 「你確實見他?」 「一點都不錯,昨天看著他進去,那輛白色的車子,是他的,紅色的跑車,也是他的,本來還有一輛麵包車,此刻不在。」 「有沒有勞斯萊斯?」 「沒有,他那個年紀,坐勞斯太誇張。」 「對你來說,郭家倫似乎十全十美。」 「他是不錯,紅了那麼久,一點都不輕佻,上星期一姐買菜回來,大袋小袋拿不過,他居然幫她拎,嚇死一姐。」 「於是一姐去拜佛時為他燒多一炷香。」 「可不是。」 我們喝著果汁笑起來。 「給你看見他又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看見他真人有種興奮的感覺,像是獲得特權。」 「這同去馬戲班看侏儒有什麼不一樣?」 我不響,真的,好像沒有分別,都是難得一見的人,都想知道真人同照片有什麼分別。 「我覺得名人真難做。」表姐說。 「可是賺很多錢。」 「快來,白色車子開動了。」 我撲到窗口去,一看之下,鬆口氣,「不,那不是他,那是他秘書。」 「男秘書,長得不錯哇。」 「在郭家倫屋子裡進出的人,都十分有性格。」 「還有些什麼人?」 「他有兩個秘書,一男一女。有兩個傭人,一老一少。他兩個兄弟也常來,還有樂隊員五名,經理人,自然,他的女朋友陳美娜。」 「沒有司機?」 「他喜歡開車。」 表姐扳手指頭,「十多個人靠他養活?」 「別忘了還有父母。」 「負擔真不輕。」 「噯,從前沒想到,只覺得一大堆人跟著最威風。」 表姐搖頭,「我養自己都養不了。」 她剛自大學出來,找到份工作,薪水只夠頭十天花用,每個月後半截,還是做伸手牌。 「大明星不好做。」 「有人來了。」 我看一看,「是他的女朋友。」 那女郎自車中跨出,一件長狐皮大衣,七公分高跟鞋,頭髮蓬鬆,架一副太陽眼鏡。 表姐說:「天生一副情人相。」 「不是她,是她。」 接著另外一個女人自車中鑽出,外型精明樸素,打扮普通。 「這個?」表姐詫異,「看不出來。」 「他同她走了有十年,她幫他許多。」我說:「大明星往往最寂寞,根本沒有朋友,紅的時候人人都捧,哪裡去找真心話,但這位女士肯忠告他。」 表姐取笑我,「於是你躲在床底下,什麼都聽到了。」 我白她一眼,「報上說的。」 「記者又怎麼知道?」 「他們躲在郭家床底下。」 兩個女子,一艷一素,進屋去了。 長得妖冶的,是他新戲的女主角。 「他在屋裡幹什麼?」 「同我們一樣,他也是人,休息、吃喝、聽音樂……」 「郭家倫也是人?不,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麼?」 「閃亮的星星。」 我不出聲,嚼三文治。 「成為郭家倫的鄰居之後,你得到最佳娛樂。」 真的。週末沒事,就躲在紗簾後看明星。 「什麼時候搬進來的?」 「三個月前。」 當時我在花園洗腳踏車,只見一列車子,浩浩蕩盪開進私家路,啊,對面別墅終於有人搬進來了。 原來是郭家倫。 當時他穿著粗布褲與大毛衣,很平常的打扮,但我一眼還是把他認出來。 他的隨從說:「這下子好了,離市區有個多小時車程,影迷不會守在門口了。」 又一個說:「影迷不過要相片,最討厭是記者。」 只聽得他女朋友說:「要是記者真的不來,我們也就發霉了。」 郭家倫沒出聲,靜靜走入屋內。 他女友說:「在這裡,他可以好好休息。」 「演唱會在五月,有兩部戲要開,之前還要到美加登台,一年工作排得滿滿。」 當下我就想,連玩的時間都沒有。 過了三天,我忍不住,跑到對家去按鈴。 沒讓父母知道,他們嚴禁我去騷擾。 開門的是他的秘書,問我有什麼貴幹。 我說我要一張相片。 他很訝異,「你是怎麼找上來的?」 我說我住在對面。 他很滿意,進去取了相片給我。 我說:「怎麼沒有簽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