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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心情奇劣,仍然控制著。 母親漸漸疑心,問我:「端木呢?他怎麼不來?」 我說,「他出差到外國去了。」不想在這個時候解釋。 「到哪一個國家呀。」 「英國。」 「怎麼沒聽他說起?」 「我們家那麼多,他插孫下嘴。」 媽媽說:「要釘緊他啊。」 我最恨就是聽見這種話。釘,什麼叫釘?我沒有這個遺傳,沒有這個本事。忽然我發覺連媽媽都成了負累。父親過身後她就拿我來作替身,過分的關心,太多的意見,都形成一種壓力,我又沒法拋下她搬出去住,實在很痛心。 下班回到家,還得應付她的問長問短,不能休息,心神俱累。 如今我才知道有兄弟姐妹的好處,家庭中的責任,大家分擔。 不是說我嫌媽媽,而是最近壓力實在太大,令我想找個窩孵下去,不再掙扎。 每天仍然得上班。 以前每隔一天便洗一次頭髮,現在一個星期也不想動手,頭髮膩了油了,便束起來。衣服拿一套出來便穿足三天,我的外型是大不如前了。 同事們給我面子,對我呆滯的能力及表情表示容忍,因為我鬢腳別著一朵白花。 白花除下之後,他們的要求便跟著苛刻起來。 我仍然沒有打扮自己,且染上了煙癖。 老闆對我算過得去,但一下子冷,一下子熱,一張白板面孔老是沒表情,大眼睛永遠在翻白眼,他同我說:「不要對同事板面孔。」 敢怒不敢言還不可以,非得掛個笑臉不可。 實在笑不出來。晚上做夢,一時間看見自己端木結婚了,一時間又覺得是另外一個人,比端木更好的,他叫我一切不要擔心,他會照顧我,對我好。 感動之餘,淚落一地,醒來的時候,枕頭還是濕的。 就在這個時間,。升級的名單公佈,人人有份,獨漏了我。 我一雙手抖得像篩糠似的,如五雷轟頂,一口氣說怎麼都提不上來,卡住在胸腔裡,腿裡像塞了棉花,浸了醋,手足無措。 同們興高采烈地談論偉大光明的前途,我哭不是,笑不是,不知如何應付,沒個去路,只好埋頭苦寫,等於一張紙都寫滿了,猛然發覺是「明天不要起來就好了,明天不要再醒就好了」。 我整個人像崩潰似的,挨到下班,躺床上,眼淚忙不迭地滾下來。 媽媽過來說:「我都知道了。」 我轉個身子,她知道什麼? 她要是知道做人那麼辛苦,就不該生孩子。 「端木是不好,不過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怕什麼?」 「讓我靜一會兒好不好?」我哀求。 「好不容易等你下班,有個說話的人,」她咕噥,「不了一整天,勸你一下,又好心沒好報。」 我不去睬她。 她仍然不放過我,「快快再找一個人,比他更好的,出口氣。」 我不出聲,想起我聽來的一個故事,一個女人終於找到更好的人,只是在十年之後!十年。爭不爭這口氣已經不重要,十年後! 十年後一切無痕無恨,還有什麼氣,各走各的陽關道或是獨木橋,都與人無尤。 最惱人便是明天太陽還是照升上來,我還得鼓起勇氣去上班,面對一切不如意與不景氣。 老闆益發瞧我不順眼,我就算寫二十六個方塊字也還是錯,我連辭工的力氣都沒有,讓他開除我好了。 現在外頭做事的人,都轟轟烈烈的,動輒拍桌子走人,像我這樣好脾氣忍完再忍的人,嚇呆了老闆,一時間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打發我才好,待他冷靜下來,必然會得對我表白,屆時再辭職不遲。 現在我的情緒一敗塗地,很難叫我主動去做什麼,先混一陣子再說。 可是老天爺還嫌我太輕鬆。 第二天母親就病了。 把她送到醫院去的時候,我巴不得躺在擔架上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我也希望明天不必床,不必再應付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必再扮著笑臉設法升職,找對象…… 一切都太令人勞累。 醫生同我說:「令堂體質很差。」 她需要住院。 我下班便來回地探護她。 住院費用是一筆大數目,到這種地步我反而鎮靜下來,事情不可能更壞。母親要不好起來,要不病逝,老闆要不開除我,要不留著我,一切公開了也好。 我一日拖一日,心上猶如一隻老鼠在緩緩嚙咬,寢食難安。俗諺云:失意事來,處處以忍。我痛苦地,默默低頭忍耐。 氣候那麼惡劣,我連一個擋風的地方都沒有,吹得冰凍,一頭一腦都是灰沙。漸漸我連朋友都生分了,因為沒有什麼好說的,處處要強顏歡笑,越是處於劣境越要充著些,這個社會是鋤弱扶強的,路見不平,哪裡還找得到拔刀相助的人,不平?把它踩踩平。 心中被父母親的病以及端木的無情折磨得麻木,對同事朋友的冷眼,便看不到那麼多。》 公司裡連二接三有人請客飯,慶祝,興高采烈,唯恐錦衣夜行。不參加,益發顯得小氣,參加呢,坐那裡還得擺出一副合作之款,裝得太開心,人家會以為這個人沒點血性,怎麼攪的,也不懂得慚愧難受,裝得不樂呢,也不行,人家又想:沒才幹就得認命,幹嗎悶悶不樂? 真是好有一比: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老闆的待遇也不同了,指著我說:「你!幫他聽電話,他在趕功夫!」就差沒把我的皮剝下來鋪在門口給眾人當鞋氈。 天下有這麼勢利的人,世態炎閔可見一斑。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離職。 現在走也不行,人會說我賭氣,我彷徨到了極點,面孔上有種出奇的倔強以及不在乎。 等母親的好了再說吧,現在連做求職信的心思都沒有。 母親並沒有地轉。一個月後,我在心焦力瘁的情況下,看著她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沒有哭,眼淚早已乾涸。 我向老闆告假的時候,眼睛並沒有看著他,我已學會不去看人的面孔,他把屁股向著我,也沒有什麼分別。我低聲說「對不起」,然後把告假條子遞上去。 我得到三天假期。 家中少了父母親,顯得非常空寬,常常一個人坐在冰陰的客廳中,深覺生命多餘。 最後一天,我趁著店舖末打烊,跑去理一個發,把油膩的發發剪掉,熨得巾在頭上,又買了十來套素色衣裳,正值減價,還揀了個便宜,又配了皮革手袋。 再沒心思,也得從頭開始,活著的人要活下,從頭收拾舊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雖然沒有化妝,也覺得同事們對我略加注意,覺得對我頗有從頭估計的必要。 我不是為他們,而是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經發洩夠,即使表露,也不必如喪考妣地永遠不飲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裝飾得美麗一點。 一切最壞的已經過去。 滑稽的是,母親在銀行的保險箱一打開,裡面有四十多兩金子,時值十多萬。 早曉得有這筆錢,我就辭職不幹,從頭來過。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報找新工,數個月瞧瞧形勢再說。 我不能沒有工作,即使現在白天勞累一天,晚上回到家,還是得很。 竟沒有機會認識新朋友。 公司裡來來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我現在晚上又不出去,哪裡有伴。 聽人說的士高裡風光非常好,十分鐘便可以交到異性「朋友」,搭著肩膊親親熱熱離開。 我並不是受首先觀念束縛,而是深深認為這種男婦關係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決不了寂寞愁悶。 也許端木說得對,我心情太過沉重,神情太過拘謹,所以不受朋友歡迎。 誰的心底沒有一兩件不如意的,誰的生活中沒有小挫折,也不必像我這麼成日價愁眉苦惱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太過瀟灑,商業社會中不容許這樣的行為,我還是抬起頭來面對現實的好。 這般阿Q精神一番,我覺得有種前所未有的勝利,面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甲同我說:「你知道嗎?老闆要轉職。」 「什麼?」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新聞。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們未必做得長。」 「不一定,新老闆是誰?我們這位又怎麼要走了?」 「唉,你家在這半年發生這麼大的變化,也難怪你無暇兼顧其他的事,他說要走已經很久了。」 「走到哪兒去?」 「移民。」 哦,原來如此。 「新老闆幾時來?」 「你不知道嗎?」乙說:「下個月十二日。」 「這麼快?」丙問。 「他帶著一男一女兩個親信過來。「乙又說。 我心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管誰過來都一樣,反正這一位老闆不肯原諒我,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說不定新老闆一上台,反而有個轉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