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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不是肌肉纍纍那種。」我笑說:「而是身體健康,這種瘦削得弱不禁風的男士,嘖嘖嘖。」 趙宛努努嘴。「祝老師嫁個渾身紋身的偉丈夫。」 我哈哈大笑起來,趙宛的確可以說是我的忘年之交,咱們什麼都談得來。 「妳見到他的話,妳也會喜歡他。」她很肯定。 「會嗎?老師對男人的要求很高,所以才嫁不出去,在家做老姑婆。」 「可惜卜少奇是媽媽的男朋友,否則的話,把他介紹給妳。」趙宛說得極為認真。 我笑笑,沒再說什麼。我要是喜歡藝術家,早嫁了十年,不不,我心目中的對象必須是科學家。 「不過媽媽也跟他吵。」趙宛很遺憾的說。 「兩個人相處,說從不吵架,那是開玩笑,多多少少有點衝突,從前人說的神仙美眷,現代可難找得到。」 趙宛說:「我可不會與我所愛的人吵嘴。」 我既好氣又好笑。「要不要打賭?十年後再見面的時候,妳還嘴硬,我就服妳。」 她說:「我會忍他,忍得面孔發紫,忍得生大頸泡也不後悔。」 「妳?憑妳的脾氣?」我笑得彎腰。 暑假過後,趙宛的笑容相應而減。 暑假她隨父親去度假,我很少見到她,回來的時候帶著上百張照片與一身古銅色回來。 她給我看照片。他們旅遊目的地是希臘,白色的太陽神、碧藍的愛琴海。呵,維納斯踏在一隻扇貝上出生了,巖山古矗而壯偉。 但是趙宛卻愁眉不展。 我說她:「做人要心足,咱們小時候上次澳門已經樂得飛飛的。」 「但是你們小時候父母是不離婚的,媽媽天天做早餐給你們吃,爸爸替你們補習功課。」 我一怔,說得也是,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父母的溫情不足,只好用物質補夠。 我說:「妳不愉快也不是因為媽媽沒給妳煮早餐吧?」 「她與卜少奇弄得很僵。」趙宛透露心事。 「別管大人的事--我應該說,別管別人的事。」 「妳不明白,許老師,我希望媽媽可以嫁給他。」 我看著趙宛。 「又希望媽媽不要嫁給他。」 「這話怎麼說?」 「嫁給他,他就是我的繼父,可以常常看見他。不嫁他,那麼我自己可以追求他。」她笑臉盈盈的說。 「唉呀,妳這樣想法是很危險的。」我有點心驚。 「怕什麼?」她大膽假設:「男女之間差十來二十歲,並不很過分。」 「那多尷尬,天下又不只他一個男人,兩母女都同他走……」我覺得不應說下去,我到底還是她的老師。 她沉思。 「趙宛,我希望妳好好考了這個畢業考再說。」 「老師歸根究底都是一樣的。」趙宛慨歎。 我不否認。 是否因為這個原因,她從此便少來了呢?我並沒有追究。 上課的時候,她的神色總帶微慍,青春期的煩惱畢露。我總是特別關懷她,不過她在同學群中似乎更孤立,也難怪,她一向比他們成熟得多。 一日星期六,我獨自在家聽音樂,電話鈴響,我去接聽,那聲音一聽就知道是趙宛。 我馬上笑說:「趙小姐,妳很久沒有光臨寒舍了,歡迎歡迎,我今天有空。」 那邊沉默一下。 「喂?為什麼不說話。」 聲音有點尷尬。「許老師,我不是趙宛,我是她媽媽。」 啊,聲音一模一樣,猜不到她母親有那麼年輕的聲音,我好奇起來,她的外表如何?長得可漂亮? 「我本姓郭。」她大概也知道我很難稱呼她。 「郭女士,有什麼事嗎?」我很禮貌。 「我知道許老師對小宛很好,兩個人很談得來,她很崇拜許老師。」 我笑。「小孩子言過其實。」 「我想來拜訪許老師。」 我有點意外。「有事嗎?」 「關於小宛的事。」她有點吞吐。「想與許老師商量一下。」 「她功課尚過得去。」我說。 「不是功課,請問許老師方便嗎?」 教師義務上應該與家長有某一程度的聯絡。 我說:「可以,如果妳有空,我在舍下恭候。」 「我大概三點鐘到。」她說。 她來的時候,買了一盒很大的糖,擋在她的面前,看上去有點詼諧,像是個探訪情人的男人。 但她的美貌卻使我震驚,我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女人,趙宛對我不老實,她從未向我提及她母親的美貌。 自然,她已經上了年紀,皮膚有點鬆弛,五官多多少少走了樣,不過如一件精緻的藝術品,仍然矜貴美麗,比許多粗糙的新產品值得觀賞。 我想我的驚異是無法遮掩的。 我連忙說:「請進來坐,別客氣。」 她穿著一套很華麗的套裝,有點累贅:格子呢半截裙配同色絲襯衫,同色麂皮的寬腰帶,一件外套再加純色斗篷邊綴著貂鼠皮,這套衣服總共六、七件,像戲服中的大袍大甲,一坐下來,把整張沙發都佔滿了。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 我問:「可要脫下外套?」 她點點頭,除下斗篷與外套,脫下皮手套,原來外衣裡還有一件小小的麂皮背心,我都她掛起來。 心中暗暗好笑,單看她這身衣服,就知她是個尊貴的、不知世事、天真、嬌怯的女人。沒有太大的腦筋。 我問:「有什麼事?」 「關於小宛……」她又沒直截了當的話出要說的話。 我給她一杯茶,耐心的等候。 「我還是先說說我自己的事吧。」她面孔有點紅。「十年前我就與丈夫離了婚。」 「那是很普通的事。」我禮貌的指出。 「十年前並不算普通,最近好一點。」她笑一笑。「很多人以為我丈夫出毛病,其實他對我很好,只是我比較任性,嚮往精神生活多過物質,所以在協議下分手。從那個時候開始,小宛就變得怪怪的,與平常的孩子有點兩樣,但總算沒出過大事。」 我靜靜聆聽。 「最近我認識一個朋友。」 「我聽小宛說過,他叫卜少奇。」 「啊,她果然什麼都同妳說,我來對了。」 小宛跟我說的話,還不只這樣,足以令她更為驚奇,不過我不方便透露更多。 「我最近發覺小宛比往日更沉默,許老師,我不願意胡思亂想,但這個明明是事實,許老師,恐怕我的女兒,已經愛上我的朋友。」 她說得一點也不錯,但是我能為她做什麼? 她猶豫一下。「許老師,妳說這怎麼辦?」 「郭女士,少女的感情游離不定,妳不必太過擔心,她自小離開父親,對年紀比較大的男人略表好感,也不為過,我們不可太快跳進結局裡去。」 「不,她的動作舉止很反常。」 「我們要鎮靜地處理這件事。」 「我知道,現在我全聽妳的了。」 我訝異,這個美婦人,她以對男人的手段來對付女人,把我視作異性,一味作柔弱無主狀,把教導女兒的責任到處推,很厲害的一個哪,可別小覷她,有點手段的。 我說:「小宛不過是我的學生。」 她搖頭,不讓我脫身。「不,小宛最聽妳的。」 我沒法子。「妳要我怎麼說?」 「勸她提早到外國唸書。」 我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我說:「她會傷心的。」 「她如果留在香港,會更傷心。」 「還有九個月就畢業了。」 「誰知這九個月內會發生什麼事?」她很淒苦的說。 我有點生氣。「為著孩子,妳略微犧牲一點,也是應該的。」 「我願意,叫我怎麼犧牲?」她提高聲音。 「離開卜少奇先生?」 「妳以為我沒想過?是他不肯哪,他此刻周旋在我們兩母女之間,不知多樂。」 「什麼?那他不是個好人。」我惱怒。 「我也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事情弄得這麼複雜,我實在怕得罪他。」 這就麻煩了,美麗天真的兩母女遇到登徒子,脫不了身。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壞男人滿街都是,而且什麼都做得出來。 我說:「郭女士,我恐怕我愛莫能助。」 她非常失望。 「如果小宛前來我處求助,我一定會給她忠告,如果她自己不前來,我很難開口,相信妳也瞭解我的處境。」 「可是--」 「郭女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她掩上面孔,飲泣起來。 我深深歎息。 屋子內有非常難堪的沉默。 我說:「小宛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聰明反被聰明誤。」郭女士說。 「做母親的不容易,我明白,我在有機會的時候,會向小宛遊說。」 她站起來。「我也要走了。」 我說:「謝謝妳的巧克力。」 她勉強笑一笑。 我待她離開之後,打電話叫小宛來聊天。 她約我在三天之後。 這個孩子,能夠救她當然要救她。 她出落得益發漂亮,一雙眼睛跟她母親一模一樣。 那個卜少奇,艷福不淺哇,在這樣出色的兩母女之間打轉,幾生修到。 我開門見山:「妳近況如何?怎麼上課心不在焉,心神恍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