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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亦舒 「我也有食物。」 「我保證只是乾糧。」 她承認。 我說:「真佩服你們女孩子,幾塊餅乾可以吃一天。」以前小琪永遠節食,我從沒見她好好吃過一口。「晚上我們煎牛排,我連蒜茸都帶了來。」。 「嘩,」圓圓笑,」打算住多久?」 「食物吃光,我們就走。」我指指一隻大紙箱。 圓圓笑得直不起腰來。 我倆快樂地吃著早餐。 我們象相遇在荒島,因毫無選擇,一男一女很容易產生感情,又開心見誠,不必顧慮到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而我又偏偏似魯濱遜,很懂得打點日常生活,過得其樂融融。 「來,圓圓,告訴我關於你自己。」 她回帳幕取出一包東西,原來是兩根織針與一團毛線。 她邊打毛衣邊說:「我正在做事。」 「看不出來,單看你的頭髮,像藝術系學生。」 「老忠心」又在噴水了。每三小時一次,忠心耿耿。 水珠四射,密密地注入空氣中,在陽光中形成一道半圓型虹彩。 「多美。」我衷心讚歎。 「是的。」她也贊同,「不想離開這裡。」 我聽了有點高興,至少她不討厭我。 我又扭開無線電,音樂悠揚地傳出,我取出一疊漫畫書,把煙斗裝滿煙絲,深深吸一口。 圓圓驚奇,「你真懂得享受,我從沒見過像你這般有生活情趣的人。」 我微笑,「我會是個好丈夫,是不是?」 「真是的,跟你在一起,有種舒適的安全感。」圓圓認真他說。 但很明顯地,小琪不這麼想,我的神色沉了數分。 但隨即我取起漫畫,愉快地閱讀起來。 情緒這種東西,非得嚴加控制不可,一味縱容地自悲自憐,便越來越消沉。 我取過支薩兌管,便吹奏起《藍曲》,將不愉快的情緒盡加發洩。 圓圓說:「你簡直是個魔術師,給人意外與快樂。」 我向她頷首,繼續表演。 空氣清新如水晶,陽光溫暖,清風送爽,配上幽怨的曲子,本來不協調,不知怎地,卻有種欲哭無淚的淒涼感。 一曲既終,圓圓鼓起掌來。 她用手托著下巴,大眼睛凝視我,「你失戀了?」 我點點頭。 「像你這樣的人,照說不應失戀。」 「有什麼照說不照說的?」我苦笑。 「你旅行永遠帶這麼多東西?」 「噯,」我笑,「吃飯的用具,不能不帶。」 「你是音樂家?」 「不是,我指這個。」我提起平底鍋。 她作掩嘴葫蘆,「你到底做哪一行?」 「紐約統一電腦的——」我故意停一停,「猜一猜。」 她很會湊興,「紐約統一電腦的——精密機器人。」 「不,」我大笑,「我是真人,再猜。」 「司閽。」 「不是,再猜。」 「打字員,因不肯坐老闆大腿,被開除出來。」 「不是。」我笑得彎腰。 「茶房。」 「不不不。」 「電腦工程師。」 「你怎麼知道?一早就猜著了?」 她溫和地說:「簡直寫在你額角上呢。」 我聳聳肩。 「你女朋友很漂亮吧?」她忽然問。 女孩子都關心別的女孩子是不是很漂亮。 「也不是。」我說:「但當時我當然覺得她漂亮。」 她點點頭,彷彿很瞭解的樣子。 「你呢?到西岸幹什麼?上新工?」 「不,去探親戚。」 「我也去探親戚。」 「哪個州?」 「還有哪裡?加州。」 「我也去加州。」 我點頭,「加州中國人特多。」 「嗯,真的。」她重複,「有土地就有中國人。」 「唏,到加州,我請你出來吃飯,你來不來?」 「言之過早。」她說:「也許你對我先厭了——。那個在黃石谷遇見的女孩子,直纏住我,太可厭。」 「別多心。」我拍拍她的肩膀。 「中午了,我來做牛排,你休息。」 「什麼?都吃我的?」我假裝悻悻,「小妞,牛肉貴著呢,你怎麼報答我?」 我走開去,躺草地閱漫畫。 她全神貫注地打理起中飯來,臉上掛著微笑,大概想起我剛才說的話,覺得滑稽吧。 我懶洋洋地睡著了。 夢見小琪對我發脾氣——「生日也收不到你的禮物。怎麼攪的!」把茶杯向我摔過來。 驚醒,聞到黑椒蒜頭香,夢中事冉冉忘記一大半。 「快來大嚼。」圓圓向我招手。 我奔向溪邊,取出昨夜浸著的罐頭啤酒,遞給圓圓。 她搖頭笑,「我到現在,可真是服了你了。」 圓圓做的牛排水準不在我之下,香、嫩,入味、半生熟,我幾乎連舌頭都吞下。 「這樣子吃下去,」她說:「離開這裡時起碼胖十磅。」 我喝完啤酒,「不,二十磅。」 我閉上眼睛,正式休息。 圓圓說:「我去散步。」 「嗯,別走入熊區。」 「有牌子豎著,我會看得很清楚。」 她走開後,守護員駕著吉普車來巡視。 「一切都好?」那高大的守護員把著長槍。 「很好。」我朝他揮手。 「那中國女孩子呢?」 「散步去了。」 「照顧她。」 「知道。」 「再見,先生。」他去了。 我覺得很寬慰,有力照顧人是值得驕傲的事。小琪從來不要我照顧她,她永遠嫌我純、慢,不夠其他男人那麼機靈,唉。 我鑽進帳幕裡,好好地睡午覺。 以前睡午覺會覺得慚愧,那麼多事情放著要做,而偏偏在床上躲懶,但這次不一樣,遠離文明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無旁騖,就顧著享福。 醒來時第一件事是找圓圓,她在看我的漫畫書。我放下心來。 我取出照相機,替她拍照。 她發覺,只向我笑笑。 我拍了個飽。 我同她說:「我不想一離開黃石谷就失去你的蹤跡,我希望得到你的地址,我們可以聯絡。」 「我要到九月底才回去辦公。」 「公司在哪裡?」 「費城。」 我笑,「離紐約很近,可以在周未來看你。」 她轉過臉,「在黃石谷談得來,不一定在費城也談得投機,在大城市中,有著太多轉移我們心思的因素,我老覺得一男一女流落在荒島上,立刻可以結合,因沒有選擇的緣故。」 我輕聲說:「但黃石谷並非荒島,只要步行兩公里,就可以取到車子,駛回文明,固執的女孩,請別疑心過重。令我難做。」。 她笑了。 「把地址給我好不好?」我問。 她取出筆與紙,書寫一個地址給我,我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 「你看上去很小。」我試探地說。 「別告訴我,我看上去還似二十二歲。」 「那麼最多二十五。」 「二十七。」她感喟地說:「在公司裡,朝夕對著年齡相仿的女同事,並不覺老,有時候偶然與那種十多歲的少女相聚,就發覺不對勁,人家的臉皮是緊繃的,雙目明亮。我呢,黑眼圈,皺紋,連帶著小肚子,什麼都跑出來,高下立分,真是心寒。」 我大笑,難得有這麼坦白的女人,一個女人若肯對自己的年齡加以嬉笑怒罵,其人一定爽直可愛透頂。 而二十七,人生還沒有開始呢,等她到三十七的時候再說吧。 「二十七還早著。」我溫和地說。 「是呀,才畢業三年,剛爭取到一點工作經驗……可是青春已經不在。」 我笑,「有沒有這麼嚴重?等你真的老了,往回看,才知道三十四十五十都不算一回事。我們做男人的不大關心老,只希望一輩子健健康康,無病無痛。」 圓圓雙眼發亮,「你這番話說得真正智慧。」 我打趣她說:「再講下去,我都快成為你的偶像——直稱讚我。」 她畏羞地笑。 我從來沒有這麼溫柔過,只會怔怔地瞧著她。 我說:「圓圓,我們一齊離開黃石谷如何?我負責載你往加州或舊金山。」 「不,我自己搭灰狗。」 「你尚不信我的為人?」我急。 「不是這個意思,」她一怔,「我當然相信你,只不過我想考驗一下,自己的體力與毅力。」 我說:「下次你再步行過戈壁沙漠吧,這次由我送你。」 「我想靜一靜,我心中有事要想清楚。」 我點點頭,「好吧.」我歎息,「讓我們看看還有什麼好吃的,恐怕明天我倆就要分手。」 「我可不擔心,溪澗裡有魚。」她說。 我吐舌頭,「我不愛吃魚。」 只要她給我的地址不是假的,我們以後終能見面。 那晚我們分頭而睡,第二日絕早我收拾營幕。 「你還要想清楚?」我最後一次問她。 她點點頭。 我把一些煮食工具留給她。 背上背囊,我開步走,一邊叮囑道:」凡事自己當心。」 我駕車到達姑媽家,又是兩天後的事。 一路風塵僕僕,鬍髭長得老長,姑媽一開門,嘩然大叫:「哪裡來的深山大野人,身體還發臭呢,真受不了。」 我撲上去擁抱她,嚇得她什麼似的。 姑丈人很好,與她正是一對,如今遲婚的人越來越幸福。 待精神恢復,我第一件事便是到城裡去沖印相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