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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亦舒 我伏在桌子上。原來如此,長歎一聲。 「我很有失落感,算算日子,相識至今,有八個月光景。人家說這段時間內最適宜結婚。誠然,但他並沒有等我,我也沒有遷就他,就這樣告一段落。 我控制得很好,在寫字樓胡混一日,下班到停車場,看見周成輝在那裡等我,他是故意要見我。 「恭喜。」聲間比我想像的還要平靜。 「是爸媽的意思。」他說。 我點點頭,什麼借口都是一樣的。 「我換了一家公司做事。」他說。 以後見不到面了。今天是最後一次。 「我們可以通電話。」 可以嗎?還可以嗎?真的?我又微笑了。 「再見。」我坐進車子內。 「再見。」他說。 萍水相逢,兩人都太過吝嗇,不肯付出感情。 於是事情過後,各散來西;、城市人的感情,原應如此。 我是天上的一塊雲,偶年投影在你的波心。 黃石谷 開了近三千公里的車,自紐約出發,要到加州的核桃溪去探訪姑媽。 姑媽住在舊金山附近的小鎮,說是附近,已徑要駕車大半個種頭。 北美洲之大之荒僻,很多沒有到過的人都不知道,中部幾個大州如達柯他之類,簡直跟撒哈拉沙漠有得比,一路上只看見巨型載貨車以及電線桿,公路兩邊是黃土高原,悶煞人。 我一向只在東西兩岸的大城市出沒,忽然興致來到,要好好看清楚美國,便租了輛日本小車,自紐約開出,到現在走了一半路,卻已後悔起來。 汽車無線電中播放著西部民歌。 我最不喜民歌,到今日,只剩下些老土耕田牧牛,聽什麼民歌! 一路上除了停下來吃東西及睡覺,便是往西部駛去。我忽然想到美國初期的移民,拋棄在東岸的老家,往西岸尋找樂圖,途上遇到紅印第安人以及許多危難...真沒想到自己也走起這條路來。 一路上都有麥當勞小館,女侍大多非常年輕,但俗得要命:染金頭髮,有些還戴假睫毛,嚼口香糖。 令我禁不住嚮往歐洲小城中那些姑娘的氣質。 不過這一程我也獲得見識。只要本性有吸引力,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處,都可以學習。 睡就不得不睡在那種汽車旅館了。 十五元美金一晚,不設食物,停好車了,進去淋浴。便倒床上熟睡,當然,也可以看一會兒電視。 生活變得這麼簡單:走路、吃、睡、如果不受吵,也可以買一本薄裝口袋書看。一切是那麼粗糙,牛仔褲T恤可以走天涯,難怪人人一到外國就發胖,因為一切都不必花腦筋。 我開足三天的車,到達猶他州的時候,真的非常厭倦。打算在汽車旅倌中取張地圖,開往黃石公園露菅兼看星夜。 這樣決定之後,精神一振。 人最怕固定的生活,一成不變,奄奄一息。 我當日早起,與老闆娘閒話幾句,便向黃石公園出發。 老闆娘笑道:「當心狼!」 公園裡的確出現過熊與狼。不過幾個營地還是很安全兼夾舒適的。 姑母寫信給我:「...暑期那麼長,你別把自己關在炎熱的小公寓內,來核桃溪吧,看膩了七彩繽紛的紐約,來我們這裡看小紅鼠搭巢,你會喜歡的…… 「同時我也要給你介紹女朋友,那女孩子跟你一樣怪,三月不說一句話,是你姑丈的外甥女,人家是執業大律師……」 我此行並不是去結交女朋友,只是姑姑只得我父親一個兄弟,父親去世後她很委糜,近四十歲的人,一向抱獨身主義,忽然結了婚,這是兩年來我第一次見她,至於那位姑丈,還真是陌生人。 黃石公園佔地至廣,我最愛進「老忠心」噴泉的那個營地。 到達時約莫中午,吃了可樂三文治,便開始搭營。 偌大的營地上只有我與紅木材下一隻小小的藍色帳幕。 誰? 誰也有這種興趣?誰選了同樣的地點?! 我看了幾眼,決定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理閒事,就專心搭好自己的營幕。 我躺下。 寬曠的景色令我神怡。 寂寞也是一種享受,恰到好處的孤寂令人反省自己的心。 將來結了婚兒孫滿堂,就沒有此類享受。 我用雙臂作枕頭,睡得很舒服。 天色還沒有暗,下午五點,就看到天邊的第一顆星。 我起了火,燒咖啡喝。 遠處的「老忠心」噴泉嘶嘶作響,泉水跟著冒出來,噴得有十多米高。 我看著奇景,並不介意獨自一人,如果沒有好伴,還不如一個人樂得清靜。 我歎口氣。 前幾年來到這裡,小琪還在我的身邊。 我燒滾水,做了咖啡.在鋁質杯子裡喝,像西部牛仔,一會兒肚子餓,就開罐豆子與香腸來吃。 嗯,盡量過原始的生活,把勾心鬥角口至最低,多麼愉快。過慣這種至真至誠的生活,不再高興返回文明。 文明的惡性劇產品是虛偽欺詐。 難怪有兩夫妻,一輩子住在阿拉斯加不出來,妻子在後園種菜,丈夫狩獵,孩子們在屋內做功課,一家子自給自足,根本不與外界接觸。 對孩子無異是自私些,難能保證愛靜的父母不生一群愛熱鬧的孩子,但我會考慮在我人生某一階段內與妻子去到原野度假,選一個連電話都沒有的地方。 我咕咕地笑。 也許妻子會耐不住寂寞而與我分手。 現代人已不懂如何獨自消磨時間,非得借助科技不可。我扭響無線電,一個民歌手在唱:「噢——寂寞的心……」我隨即扭熄。 蟲鳴聲清脆動人,看看月亮上來了。 如銅盤大,完整的、銀白色的月亮,照得大地一片柔和,襯托著一天星斗以及巍峨的山石,一片奇景。 我長歎一聲。 可惜小琪完全不懂得這些,她要出入於第五街的時裝店才能夠開懷,我們倆志趣太不一樣,因此分手了,也許是明智的決定。 不過受傷的心需要時間康復。 那夜我吃了豆子香腸就熟睡了。 藍色帳幕裡的住客始終沒有現身。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來,伸個懶腰,到山溪取水洗臉漱口。 有人比我先在。 雖是夏天,溪水還是很涼的。而站在溪中洗頭的,是一個女孩子,我訝異,黑色的長髮,莫非是印第安少女? 等她抬起頭來,我們兩人都呆住,她是東方人,眉目清秀。 她穿著泳衣,一手挽著長髮,問:「中國人?」 我大力點頭:「中國人。」 她笑說:「有土地就有中國人。」 她上岸取過大毛巾擦頭髮,並沒有多說話,便走回帳幕,身型婀娜。 我明白,她是嫌多我這個人來礙她的清興。 她也是有心事? 我索性也學她的樣子,跳進澗水裡洗個清潔。水涼而不冰,不但洗淨身體,連內心都幾乎潔淨了。 我歎著造物主的奇妙,回營沖了杯蜜糖茶。 她在營外曬長髮,用一把刷子緩緩梳著頭髮,那黑色的頭髮便在陽光下發出七彩的光彩。 她換上白T恤,牛仔褲,活潑可人,我很想過去攀談,又怕她嫌我多事。 我遠遠地看著她。 過了很久,忍不住喊過去,「喂,叫什麼名字?」 山谷有回音,「叫什麼名字?名字?名字——」 她轉過頭來,幸好,臉色不怎麼生氣。 她並沒有立刻回答,先將頭髮編成一條辮子,才走過來,撐著腰,看著我。 我問:」喝茶?」 她坐下來,「你倒是一應俱全,把整個家搬過來了。」 我笑,「我打算在這裡住幾天。」 「車子停在入口處?」 「正是。」我問:「你呢?」 「我搭灰狗來。」 「一個人?」 她幽默地看看四周圍:「一個人。」 我馬上喜歡她這種活潑的風姿。 她喝著我遞過去的茶。 我凝視她。她有極濃的雙眉,大眼睛,體格不壯,但剛夠標準。 我說:「我叫康乃清。」 她說:」我姓楚,楚圓圓。」 我們熱烈握手。 我說:「本來想靜數天,後來發覺自己是俗人,幸虧碰到閣下。否則定耐不住寂寞,一走了之。」 她會心微笑。 我好奇:「男孩子來這種地方不稀奇,你呢,你是怎麼上路的?」 她說:「有事到西岸去,途經這裡,順便上來住一會兒。」 竟不約而同! 我說:「你要當心,女孩子單獨行動,有很多時不十分安全。」 「不要緊,公園的護衛員時常巡經這裡,我渴望寧靜。」她揚揚頭髮。 我歉意說:「我真的妨礙你的雅興啦。」 她隨即笑,「但正如你說,靜了三天,也足夠了,要想的一些問題,也應該想通。」 又一次心意相仿! 女孩子家,也不知道她有什麼難題。 她一指山後,「那邊有熊。」 我笑:「有蜜蜂有魚的地方便有熊,難怪熊那麼聰明,吃得好的緣故吧。」 她只是笑。 我開始做早餐,煎香了煙肉與蛋。圓圓說:「你什麼都有。」 「在鎮上買的。」何必刻薄自己? 「真是一個周到的人。」她稱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