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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我,那個,那個是美國依達。」她哈哈笑起來。

  我也笑。

  俊秀向我橫一眼,秋波流動,我心中一動。

  回到家中,媽媽坐在沙發上,一邊剝水果一邊對嚴氏姊妹評頭論足。

  我笑:「媽,別批評別人,我怕別人也批評我,嚴氏夫婦不知在說我什麼呢。」

  媽媽並不理睬我,她說:「郁芳太恃才傲物,那張嘴巴實在可怕,我吃不消。」

  爸說:「有什麼不好?人家不知多能幹。」

  媽:「女孩子家。」

  爸:「現在同工同酬,女孩子既然做男人的工作,為什麼不能說男孩子的話?」

  媽:「看樣子你是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她賭氣。

  爸:「你能把嚴家大小姐當死蟹?香港還有活蟹嗎?我不管,我只想兒子快快結婚,媳婦快快替我生大胖孩子。」

  媽;「你急啥?」

  「你又不急嗎?」爸反問。

  「我當然急,」媽媽象鬥敗了的公雞,「我看到別人到幼稚園去接孫子放學,摟摟抱抱、親親熱熱,簡直悲從中來。」

  我目停口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孫子有什麼用?」我問:「為什麼每個老人家都迷信孫子?」

  爸靜很久。

  他說:「我年輕時也不明白,生下你之後,兒子,我才發現生命的奇妙,你是我與你母親的結晶,雖不比旁人強,也不比旁人差。可是你是我們的,終於有一日,當我離開世界,我雖死猶生,你會活下去,你身體中流著我的血,繼續挑戰生活。至於孫子,是更進一步的保障——你明白嗎?」

  「我還是不明白,」我笑,「生命不應如此狹義——所有人類都流著同樣的血,何必分彼此?」

  媽媽說:「你跟兒子說這些有什麼用?他怎麼會明白?」

  我說:「我明天打電話給郁芳。」

  「我看是二小姐好。」媽媽說:「嬌滴滴的。」

  「二小姐太小。」爸說:「人家還是孩子。大小姐最好,兩個人都大學畢業,各有高尚職業。」

  媽說:「說也是,我喜歡知識份子媳婦,一家都正正經經。有種小家子氣父母,一生五六個,有哪家瘟生來追求最大的女兒,弟妹都跟出去免費吃飯看戲,你想想,婚後那還得了?吃窮姊夫。」

  我說:「如果那姊夫願意,何必替旁人他心焦?」

  我回到房間去睡覺。

  夜裡我並沒有夢見大小姐。不知為什麼,腦子裡都是二小姐那種懶洋洋的神情。

  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可是我對她印象至深。那種成熟女人的身裁,小孩子面孔,舉手投足間處處表現是個危險人物,為了這麼樣的小姨,就該娶她姊姊!(男人沒一個安著好心眼。)

  我來不及搖電話到嚴家。嚴伯母笑著應我,看樣子那一關我是通過了。

  我說:「是郁芳嗎?想約你出來談天。」

  她笑問:「昨日我的面試通過了?」

  「是。」我說:「我的分數又如何?高抑或低?」

  「不錯啦,家母怕你是笑面虎——因你老不出聲。」  「我保證我不是。」我說。

  「同時她懷疑你的收入是否夠開銷一個小家庭。」她說。

  嚴伯母的聲音:「郁芳!你作死!人家會以為你十三點。」

  郁芳問我:「你會不會當我十三點?」

  「一點也不會。」我說:「我最怕女入水仙不開花,黃熟梅子賣青。」

  郁芳得意,透著點天真,「你來接我吧,你有誠意來接我吧?」

  「自然,告訴伯母,我剛找到工作,月入六千七、這只是一個開頭。」我笑著掛上電話。

  我老媽說:「神經病,才見人一次,就來不及把薪水說出去,也不去打聽打聽物價怎麼樣的漲,那六千餘元,交了房租,養了車子,當作家用,不見零用,還吹牛呢。」

  處在夾縫中做人談何容易,但我還是笑盈盈地出門。

  到嚴家,是俊秀替我開的門,他們家一式的花梨木家俱,俊秀像是剛游泳回來,頭髮濡濕,束在頂上,穿一件小小的白T恤,一條白短褲,大腿曬作薔薇色。她一言不發,頭微微一側,眼睛一瞟,我看到她姊姊自房中出來。

  人家說姊妹花,姊妹花,等看到她們兩個,才知道上述三個字是什麼意思。

  俊秀坐在一張籐榻上,吊兒郎當的嚼橡皮糖,郁芳手疊手看著我。我知道自己已找到了歸宿。做人不過是這麼一回事,讀書,畢業,找對象,結婚生子,向歷代祖宗有個交待。

  嚴家有女初長成,一切都符合我的心意。

  我問:「我們往什麼地方去?」

  「在家坐著算了,」郁芳笑,「媽做了一桌的菜等你來吃,吃完之後下兩盤子棋作消遣,否則食物不易消化,然後你就可以回家。過兩日我又到你們那裡去把戲再演一遍,不就行了?」

  「最好是這樣。」我笑。

  俊秀還是什麼話也沒有,坐在一旁聽我們說笑,一雙眼睛真是水靈靈的。

  我問:「你為什麼不說話?」向她指一指。

  她笑笑。還是不開口。

  「你不喜歡我?」我問她。

  她站起來,笑著轉到廚房去了。

  「你的妹妹真是可愛。」我說。

  「她不喜歡說話。」郁芳說。

  「她的一雙眼睛會說話。」我說。

  郁芳會心地看牢我笑,忽然之間我漲紅了臉。

  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

  天氣很熱,忽然來到陰涼的客廳,伸直雙腿,喝冰凍啤酒,食物香味從廚房傳出來,我幾乎就想從此進入夢鄉,不再起來。

  溫馨的家,熱情的親戚,可人的妻子,一切一切,都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

  郁芳問:「怎麼?累了?」

  我點點頭。寒窗十載,焉得不累?我看著她的臉,就是她吧,也已經夠理想的了。叫母親去求婚,何必經過老套的追求。

  「過來坐在我身邊。」我笑笑說:「陪我說話。」

  「怎麼,南面稱孤了?」她笑,「把我呼來喝去的。」

  「別亂說。我在享受。」我說:「同時回想在外頭流浪的十年是怎麼過的。」

  「怎麼過的?因為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像咱們母親,沒有博士銜頭,是進不來咱們家大門的。」

  我說:「有些博士是呆子,你母親知不知道?」

  「她知道,但是她也知道你不是呆子。」郁芳說。

  「你父親可喜歡我?」

  「還過得去。」她說:「只要能把女兒推銷出去,在所不計。」郁芳真懂得說笑。

  我喜歡她,我希望我的孩子有一個懂得思想的母親。

  那日回家,我跟母親說,嚴家的女兒很好。

  媽媽問:「你不用再多看幾個?」

  我說:「又不是買菜,怎樣子多看幾個?」

  她說:「你認準是她的了?」

  「是。」我說,「請代我向她求婚。」

  「是大的那個?」媽媽問。

  「大的那個。」我說。

  「你老媽手頭上只有兩隻戒子,送出去容易,收回來難,你可別三心兩意。」

  「是。」

  等戒子送到郁芳面前的時候,她忽然沉實下來。

  整個場面是肅穆沉著的,雙方家長都在場,有媒有聘的樣子,我喜歡這種儀式,這叫做明媒正娶。

  嚴伯父因為高興,喝多了一點,很是興奮,他說:「現在年輕人,私奔的有,瞞著家長的有,蔑視父母意見的也有,所以我們的福氣還是有的,是不是?」

  父母親大人們其實很容易滿足。

  我轉頭看看郁芳,她不出聲,拿只酒杯轉來轉去。我們相識能有多久?可是我有種感覺,我們之間的瞭解已經足夠。

  嚴家送了一隻金腕表及一塊玉墜給我,我馬上戴在身上。媽媽把那只三卡拉鑽戒拿過去。

  俊秀一直坐在那裡不出聲,穿一條布裙子,領口拉得很低,鑲滿花邊那種。

  我精神一振,這是我生命新階段開始的日子。

  嚴伯父拚命夾菜給我,他說:「婚禮這方面——」

  我與郁芳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千萬不要擺喜酒!」

  嚴伯父與爸呵呵呵地笑起來:」你們倆倒是志同道合啊。」

  訂婚後生活無憂無慮,下班接郁芳一起回家,商量婚禮細節,我們之間彷彿有很多的事有待發掘。兩個人都踏熟歐美兩洲,兩個人都不想蜜月旅行,兩個人都覺得房子越小越好,便於打掃。

  我們上街的時候,也帶著俊秀,我對她呵護備至,祝她如親妹妹。

  嚴伯母眉開眼笑的說:「難怪人家都說,姐夫最疼小姨。」

  我對於俊秀的態度是很奇特的,有一次我甚至為她打架。

  我們在一間酒店的咖啡店喝茶,時間是晚了一點,那地方本來不算雜,可巧有三四個小阿飛坐隔壁。

  俊秀的頭髮垂在肩上,褐色的肌膚如奶油般,整個人散發著青春的芬芳,小阿飛們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俊秀,垂涎欲滴,不知為什麼,我的火氣大起來,忽然站起來問他們:「瞧夠了沒有?」

  郁芳本來也是火爆脾氣,可是這次她拉拉我,「我們走吧。」她想息事寧人。我只好再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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