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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這麼早?」 「這是上班的時間。」我說:「說不定附近還有他們的人,你要小心。」 「是。」 「槍——」我說。 「到機場之前我會把它扔掉。」他說。 「你還是不放心我?」我問。 「不,我放心。」他說:「我不放心他們。」 我們出門,恍如隔世。 看門人正預備下班去喝早茶,看見我先作一個會心微笑,然後問:「上班?」 我點點頭。 我與他一起上車,開動車子。 他很緊張,四邊張望。 我把車子比往日都開得快,在交通最擠的地方塞住了,九時多到達銀行區的航空公司。 我把車停在門口,他進去買飛機票。 他很順利的出來。 「買了沒有?」我問:「什麼時候飛行?」 「夜長夢多,十點半到台北,然後轉機飛紐約。」 「我們立刻到飛機場去。」我說。 到了飛機場,他的臉色變得很壞。 他告訴我,「我看到他們的人。」 「幾個?」我問。 「兩個。」 「不要怕,這是公眾地方。」我說:「他們又不知道你搭什麼飛機,不見得會在飛機上裝個定時炸彈。」 他笑,「我沒有那麼重要,他們想是要確定我是否離開了香港。」 我說:「我得打個電話回公司請病假。」 他很詫異,「你這個女人……真是處變不驚。」 我苦笑,「除非是死了,否則還是得回去上班的。」 請好假回到候機室,看見他身邊坐著兩個大漢。 我嚇一跳。 下意識地衝上去。 「沒事!」他連忙站起來,「我父親與哥哥,他們來保護我。」 那兩個男人向我看來,「這位小姐,可真感謝你,萍水相逢中——」 我疲倦的說:「我是被劫持的,並非自願,經過此役,整個人殘掉了。」 那老者笑。他哥哥一直扶著他肩膀。 我問:「這裡沒我的事吧?我可以走了?」 「小姐,」老者說:「我們對你的安全要負責任,你最好搬家。」 我自鼻子哼出來,「搬家?你知道搬家什麼價錢?」 老者說:「我派人跟你回去收拾細軟,先到酒店住數天,搬好家,我們通知你,保證你滿意,你只需留下鑰匙。」 我呆住。 「請相信我們。」老者說:「你現在就跟著我大兒子回去收拾吧,他們已經知道你的容貌。」 我說:「那顆鑽石——」 「是禮物。」「兇徒」馬上說。 「再見。」他說。 「再見。」我說。 他哥哥陪我回去,我把鑽石,現款、首飾以及衣服收拾好,把房東的地址電話留給他,銷匙當面交出。 他哥哥問:「搬到香港去住可好?聽說你在中環上班。」 我說:「可別把我搬到筲箕灣去,交通不方便。」 「是堅尼地道,我們家自己的房子,你放心。」 我問:「我與你們如何聯絡?」 「最好不要與我們聯絡。我們現在到酒店去吧。」 電話響了,我接聽。 「喂?」那邊說:「我就上飛機了。」 「你是誰?」我問。 「我是兇徒。」 「啊,祝順風。」 「謝謝你。」 「不客氣。」 「你的臉還痛嗎?」 「早麻木了。」 「你真是個有趣的女孩子,」歎息:「我可以寫信給你嗎?」 「當然。」 「我要進去了。」 「再見。」 「再見」他掛上電話。 他哥哥問:「我弟弟?」 「是。」我說。 「我也要謝謝你。」他說。 「不客氣。」 「走吧。」他替我挽起箱子。 我在酒店住了一個月,賬單他們全部付掉。 他們告訴我「凶徙」已安全到達美國。 我在一個月後搬到新房子去,大小相若,佈置得跟舊居一模一樣,他們說得對,非常舒適,連衣服都替我掛好了。 我住了一個月,要付房租,無從付起,沒處聯絡他們。 我照舊上班下班不提。 臉上的疤好了,並沒有破相,想到那夜的遭遇,像做了個惡夢,我從死神那裡兜個圈子又回來做人。 信箱掉出來的信是他寄給我的,署名「凶徙」附有回郵地址,我回信中提到房租問題。 結果租單來了,月租一千元。照我的估價,同類型的房子起碼要租三千元。分明是要照顧我。 那顆鑽石,對了,我拿到店去鑲了墜子戴。 它是我一生中受的禮物最貴的一件。 我仍然不知道兇徒姓什麼叫什麼。當我很寂寞的時候,我會想到那一夜我與他共處一室的情形。 很驚險很刺激很害怕,最主要是在槍的指嚇下,雙方都是赤裸裸的,大家的表情都真實。 至今我不知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什麼要開槍,對方與他有什麼仇怨,又有什麼把柄捏在他手中,以致不敢向警方舉報他。 這一切一切,都是個謎,長久不能解答,而我也不好意思追問。 現在我回家的時候,非常小心。通常把四周看清楚,然後才開門,以最快的手法進屋子,重重下鎖。 如果時間晚了,通常請看門人陪我上樓,順手給他十元小費,大家都很高興。 以後我的生活非常平靜,一點刺激都沒有。 以後我也不盼望有刺激。 誰會喜歡碰見個抓槍的狂徒,雖然事後有禮物可收。 癢 咪咪問我是怎麼結的婚。 我答:「獨身久了,全世界的人都想來佔份便宜分杯羹,年輕的男人想在你身上找尋經驗,年紀大的男人想動你歪腦筋,試探你是否能成為他的情人,連女人都不放過你,太太們虎視眈眈,當你是假想敵,同性戀人也看中你,覺得你是同路人,太痛苦啦,不如結婚。」 咪咪大笑。 咪咪是我的堂妹,比我小很多,自幼在美國長大,並不會說中文,換句話說,她是「香蕉」,黃皮膚白心,一口英語說得聽不出是中國人。 「結婚彷彿很久了,」我歎口氣,「其實不過五六年?」 「結婚是怎麼樣的?」咪咪問。 「很喧嘩很吵鬧,沒有靜下來的機會,因此也來不及感覺體會婚姻有什麼優劣,大概這就是好處。」 「照說不錯,人的最大敵人應是寂寞與沉悶。」咪咪點點頭,「你愛姊夫嗎?」 「我不知道。」我聳聳肩。 「當然你是愛他的,」咪咪說:「姊夫是個好人。」 我說:「但是咪咪,這世界上的好人很多的。」 「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愛情。」咪咪說:「很虛無飄渺的一件事。」 「自然我們之間有深切的瞭解,互相體貼,事事有商有量,做什麼都多一個好伴侶,生活因此較為容易,如此而已,當初我做少女時的憧憬中對象,條件要比他好太多。」 「白色武士?」咪咪問。 「不,至少是學問氣質都比他好的一個人。」 「那你為什麼嫁姊夫?」 我歎口氣,「等不及了……」我仰起頭,「一切都是注定的,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咪咪笑,「或者你真正愛上姊夫。」 「是嗎,」我說:「人在商業社會中活過了三十歲,衣食住行才是最重要的,誰還是羅漫蒂克的傻子?忙著自愛還來不及呢」 「你聽上去並不滿足。」 「是,」我承認,「我認為我應得到更多的關懷,你看李德明,只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換了另外一個女人,穿著我穿熟的衣服,梳著我的髮型照樣遞茶遞水給他,他也不會發覺換了人。」 咪咪又大笑,「我真欣賞你的幽默感。」 幽默感?這都是事實,也許我的生活太幽默,我快受不了了。 當晚我對我的丈夫李德明說:「你看過『克藍瑪對克籃瑪』沒有?那個太太就是我!」 李德明在讀報,他抬抬眉毛,「別瞎講,我們又沒有孩子,哪來那麼動人的故事。」 「好得很,」我坐下來,「你不受警告,那就算了。」我拿起那本「杜魯福訪問希治閣」。 李德明終於放下報紙,「你才三十五歲,屬狗,還沒到更年期吧、怎麼會這麼古怪?」 「屬狗也只有三十三歲半。」我大聲抗議。 他懶洋洋地說:「有什麼分別?反正都已可以做咪咪的媽。」 我氣結。 結了婚就一文不值了。 多少女人,廿六七歲還當自己是小孩子,廿九三十還作老飛女打扮,甚至三十老幾,還想以風華絕代來傾國傾城呢。 做了人老婆。就這個樣子。 李德明這個人,應該把他放逐到和尚寺,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他朝思暮想的恐怕是蒜泥燜狗肉,也決不會是我。 完全不解風情。 此刻咪咪住在我們家,我就揮著手叫她看,「瞧,這就是愛情的墳墓。」 咪咪側著頭,「通常中國女人一過三十歲,就完全沒有童心了,你不同。」 「你在控訴我幼稚?」我白她一眼。 「啊不是,一個人有孩子氣是優點。」咪咪說:「我最喜歡看到銀髮的老太太吃冰淇淋。」 「我不會活到白頭髮時期,離這時間很遠,我就被丈夫氣死了。」 咪咪暑期到香港度假,沒想到成為我談心的對象。她很整潔,非常能做家務,而且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