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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我端出晚餐,看見他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在養神,我輕輕咳一聲,他馬上跳起來,揚起槍,見是我,又放下武器,笑一笑。 洗衣機軋軋的操作。室內很靜寂。 他拿起三文治,他說:「開無線電。」 我扭開無線電,輕音樂播放悠揚。 他說:「我們像兩夫妻,下班回到家,休息完了聽音樂,吃晚餐。」他的語氣充滿淒涼。 我喝一口茶。 他又說:「別擔心,天一亮我就走。」 洗衣機停了,我把他襯衫取出來,放進乾衣機。 他說:「天一亮,你與我一起出去,我們像上班一般。」 我點點頭。 「你會合作的,會不會?」 我又點點頭。 靜寂了好一會兒,他說「你的公寓很整齊,很美觀,收拾得很清爽。」 我不出聲。臉上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 他又說:「你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是不是?足夠你的開銷。你閱讀範圍很廣,架子上那麼多書報雜誌。」 我一直喝茶。 「你很鎮靜,是一個識大體的女子。」 他拾起槍把玩。 我對槍沒有認識,但是這把槍製作精緻,看樣子不像假貨。 「這是真槍,剛剛發了一彈,命中一個人的心臟。」他似乎在自言自語。 我覺得疲倦,手錶指在十二點半,於是靠在沙發墊上稍微睡一下。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睡著了,頭枕在電話上,手槍捏在手中。 我的心狂跳。 如果我現在躡手躡足拉開門,閃身而出,奔下樓去叫救命—— 我站起來,一步步很鎮靜的走過他身邊,慢慢走到大門邊,拉開大門,正要開鐵門的時候,耳邊有一件冷冰冰的東西貼上來。 他把我自門口拉回來,摔到地上。 他指著燈開了一槍,整盞燈被他轟得粉碎,我身子簌簌的發抖。 他冷冷說:「你彷彿不相信這柄槍。我如今殺了你,你也是枉死,好久人家都不會發現你的屍體!」 我閉上眼睛,忽然之間哭起來。 我只覺得一輩子都沒有順心的事,一個女人獨自在社會掙扎,父母、兄弟的幫助都得不到,四周只有放冷箭的人,冷暖沒個人知道,還得支撐多久?每個人都想在單身女人身上撈便宜,因為她們好欺侮。 如果今天有個孔武有力的人陪著我,說不定這個兇犯就不會選上我。如果工作方面有個得力的後台,人們就不敢排擠我,如果碰見個像樣的男人,我也就是少奶奶,在家帶小寶寶,管它物價飛漲。 我掩著臉哭很久,橫了心。根本我死在這裡是沒有人會知道的,不必中槍,好幾次發寒熱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我就有那種感覺,不知何年何月才會有人開門進來發現我。 門鈴響起來。 他非常緊張,說:「這麼晚還有人來找你?決,去開門,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快!」 我抹乾眼淚,開門。他就站在轉角,離我不到兩尺。 門外站著一個男人,大聲叫我的名字。 「誰?」他輕聲問。 「以前認識的朋友。」我說:「喝醉酒來佔便宜。」 「能打發他嗎?」 我大聲對門外喝道:「你這種狗娘養的,再不走我報警!你敢再按一次鈴,當心!」 那個男人在門外大罵起來,「你裝什麼蒜?黃熟梅子賣青,誰知你一個人住,是不是夜夜有客人」 我說,「你再按一次鈴,我就打九九九。」 我大力關上門,那男人還在門外罵了半晌才走。 我回到沙發上坐不,喝一口茶,索性躺下睡。 凶徙忽然問:「常常有這種人上門?」 「也不是常常。」我答。 「你是否示意他去報警?」 「你為什麼不對我放一槍,一了百了?」我把臉轉向牆壁。 這次我真正睡熟了。 做了很多夢,看見自己還在讀書,一剎時失業,忽然又披上嫁衣。 耳眸一陣車子引擎吵聲,把我驚醒,我失聲叫起來,一身冷汗。 「不要緊,只是阿飛斗車。」 「什麼時間了?」我問。 「四點半,還有三個鐘頭。」他說:「快了。」 「你有沒有看新聞?警方也許已經通緝你。」我說。 我掙扎起來洗臉。 天還沒亮,我為他熨好襯衫。胃痛,煮牛奶加雞蛋,自己坐在廚房中吃,麵包烘起來很香。 電話鈴響了,兇徒搶著取起聽筒,是他的電話,他又用那種方言講了起來,我一個字也聽不懂,自顧自的喝牛奶、眼澀,我決定在早上打電話請假一天。 我這個上司自己每天准八時四十五分到寫字樓,然後等職員一個個回來,害得我們如芒在背,如坐針氈,薪水還不是他發出來的,他偏偏欺侮人。 他聽完電話說:「九點四十五分,有車子來接我。」 我抬頭看他,「你把我綁起來才走呢,抑或要我陪你走下樓去?」 他一邊穿襯衫一邊說:「我不相信你。」 我忽然覺得他可笑,「當然你不相信我,我是你的人質,又不是你的朋友。」 他扣好紐扣,坐下來,吃我剩下的食物。我坐在他對面。 「我希望我們是在其它的場合認識的,」他的話多起來,也許是知道有人來接他,心中比較安定的緣故。 「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子,娶你做太大應該很幸福。」 「我的脾氣很壞。」我說。 「我比你更糟,我是兇手。」他說。 「你為什麼行兇?為了那些錢?」我間。 「為了那些錢?錢是我父親的,那人吞沒了我家的一切,」他狠狠的說:「如果我不殺他,他就殺了我,槍是他的,我自他手中奪過來,當時門外還有打手。」 「你也不用打我。」我摸摸傷口,「我會破相——已經嫁不出去的了。」 他忽然笑起來。我還沒看過他笑,感覺上很錯愕。 「你是個可愛的女子。」他說。 天亮了。我收拾客廳中央的碎片。拾起空彈頭還給他。 我喃喃說:「天花板要裝修了。」 他在洗臉。 我問:「要不要須刨?我有。」 「太好了。」他說。 他把鬍髭刮乾淨,洗臉,刷牙。 「誰來接你?」我問他。 「我不會告訴你。」他說。 「警方會抓到你嗎?」 「我不知道。對方不敢把我的事講出來,」他很悲烈;「如果警方抓了我,我一定把他招供!」 「對方害你?」 「是個很長的故事。」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沒有必要告訴你。」 「你要不要知道我的名字?」我問。 「你為何要我知道你的名字?」 「那麼也許你不會把我綁起來或是殺掉。」 「我不會殺你。」他說:「我不會殺人。」 我扭開電視。新聞報導員扼要地報導了昨天發生的事,並且打出一張繪圖——「兇徒年約十八,長髮,穿紅色襯衫,牛仔褲,手持奪來之手槍——」 我驚異,我看著身邊的兇徒,「為什麼?那人可不是你啊!」 「他們不敢把我招出來,這麼做分明是表示放我一馬。」他說。。 報導員繼續說:「——傷者情況良好,經已取出彈頭。」 他關了電視。 他說:「我得把這枝槍扔掉。」 「你安全了?」 「我不會坐牢,但是對方卻一定會派人報復。」他說:「除非你報警告我非法拘禁你,否則我是安全了。」 「你對法律倒是很熟。」我說。 「我是法科學生。」他說。 「你現在走吧!我答應你不報警,你可以相信我。」我說。 「對不起你。」他說。 「你比我還害怕,算了。」 「我得賠償你。」他說。 我說:「我的代價很高。」 「我實在抱歉,」他說:「你希望得到什麼?」 「你是仙後嗎?給我三個願望?」我歎一口氣。 「我沒有帶很多現款,」他說:「但是——」 我吸一口氣,那麼多現款,還說沒有。 他小心地打開那個小布袋,取出裡面的東西。 鑽石!一整袋的鑽石。 他手中拿著幾顆,閃閃生光。 「女孩子都喜歡鑽石。」他把其中一顆給我。 我接過,「收買我?」我問。 電話鈴忽然響起來,他說:「你聽!」 「不是我的霞話,你聽好了,別嚇走你同黨。」 他苦笑,緊張地取起話筒,果然是找他的。他應著,蒼白著臉,終於掛上電話。 「什麼事?」我問。 「我父親說他屋子樓下佈滿了對方的人,不能來接我,令我馬上離開香港。」 「你帶著護照?」我很關心。 「有。」 「好,稍後我開車送你到機場去訂票子,隨便到什麼國家去都好,你可以轉飛機。 「你對我——」 我擺擺手,「我只想把瘟神送走。」 他用手掩著臉歎氣。 「我換件衣服。」我說。 手中的鑽石很誘惑,我放在茶几上。 「收下吧,我心中會好過點。」他說。 「我一直希望自未婚夫手中取得這樣的鑽石,太可惜。」 「請收下。」 「我會變賣它,裝修牆壁之後,換一輛車。」我說。 我覺得疲倦,但必需支持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