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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森姆無言。 許君敏歎口氣,「誰有煙?」 森姆連忙奉上煙同火。 許君敏深深吸一口。 志康不得不加一句,「吸煙有礙健康。」 許君敏笑了,「有什麼是有益的呢,戀愛?工作?賺錢?」說不出的感慨。 森姆說:「他會找你的,你下來有一段時間了。」 許小姐吁出一口煙,「不要緊,我已決定與他分手。」 兩位男士不再打擾她。 她靠在椅子上,把大紗裙拉到膝蓋,享受地吸完那支煙,站起來,穿好鞋子, 整整衣衫,撥一撥頭髮,走到門前,忽然轉過頭來,看著志康笑了,「謝謝你。」 志康連忙說:「不客氣。」 她高跟鞋閣閣閣地去了。 森姆說:「可愛的女子。」 「到今天我才知道人類可以長得那麼美。」 三文治來了。 志康說:「至少再給我來一瓶香檳。」 「馬上就來。」 志康又說:「那麼美麗都那麼寂寞。」 森姆笑,「就因為那樣美才那麼寂寞。」 「那樣美,是不是一種負擔呢?」 「湯先生,你是能幹的生意人,當然知道,任何資產,都是一項負累。」 「森姆,你是哲學家。」 志康總算吃完了晚餐,他付出豐富的小費,站起來向森姆告辭,這時,已有別 的客人陸續來到,森姆忙著招呼,只與志康揚揚手。 真是一個寂寞夜!竟碰到那麼多的寂寞人! 志康看看表,總算熬到九點半了,這時候回去睡覺,不是睡不著,他怕睡到三 點半會醒來胡思亂想,不如現在逛逛街,再累些才回去。 這本是看電影的好時間,可是志康從不上戲院,本來也可以到夜總會,但志康 亦非歡場客,他在鬧市緩緩逛過去。 真沒想到人會那麼擠,燈火闌珊處,一個熟人也沒有。 他生於斯長於斯,又在這都會賺錢、成名,可是實際上他與普羅大眾脫節,他 生活圈了極之狹窄,他關心波茲尼亞戰爭多過關懷本市問題青年,他留意愛滋病新 藥多於本市毒品流傳難題。 這是小布爾喬亞階級的通病,不是不關心世事,而是不能兼顧,熱帶雨林的喪 失比街角的乞丐更能引致志康悲慟,眼光放得太遠也有毛病。 正走著,忽然聽得一聲吆喝:「喂,你,小心荷包!」 志康本能按下褲袋,剛來得及打開一隻手,幸保錢包不失,一個少年一邊竄逃 一邊痛罵,一下子不見人影。 志康不由得竊笑自己大意,轉頭去看那個叫他提防小手的善心人。 那是一個背著背囊的女孩子,短髮,戴帽子,男裝打扮。 「謝謝你。」 那女孩子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我該怎麼報答你呢?」 那少女很起勁,「毋須言報。」 「你不必客氣。」 她大膽地說:「那麼,請我吃頓飯。」 志康一怔,立刻說:「好,跟我來。」 他們走進一間餐廳。 待那女孩吃完了,志康咳嗽一聲,「該回家了吧。」 女孩一愣,不出聲,過一會兒問:「可以買些麵包給我嗎?」 「可以,一百個都可以,不過總有吃完的一夭,不如回家去。」 「你怎麼知道我離家出走?」 「我不是笨人。」 「你差些被人扒去荷包。」 「我有心事,心不在焉,可是我並不笨。」 那少女不語。 「讓我送你回家,街上多危險。」 「我已經出來三天了。」 「再不回去,他們也就習慣沒你這個人了。」 一言說中女孩心事,她雙眼發紅。 「我也想過離家出走。」 「你不知道,他們不愛我。」 志康笑了。 「父母整天在外工作應酬,我生活寂寞,除了功課,就只得一架電視機。」 志康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怎麼可以坐著等人來娛樂你,你應學習自得 其樂。」 「咄,你是幹哪一行的,教師?」 「不,我是個小生意人。」 「有什麼好主意?」 「悶,可以到快餐店找份兼職,懶,大可在家看小說,寂寞,找同學朋友聊天, 與父母坦白談一談,假如話不投機,也無可奈何,也許可博得瞭解,他們會花多些 時間在你身上,還有,你也得體諒他們,這年頭找生活不容易,你看你身上穿的用 的,都是上貨,必定由父母提供,是不是?」 少女不語。 「我送你回家。」 「他們會罵死我。」 「不怕,在這街頭上,也是死路一條。」 少女只得站起來。 志康叫一部計程車,問她要了地址,吩咐司機駛去。 目的地是屋頓型住宅區,少女生活應該過得去,這次他把她送回來,她可能回 家,可能不,可能會再次出走。 「再見。」他朝她擺擺手。 志康叫計程車駛回酒店停車場。 司機忽然說:「這位先生,你很聰明,與這種問題少女,最好不要單對單。」 志康笑笑,防人之心不可無,在自己車上,她要是不肯下車,那可麻煩,拉拉 扯扯,成何體統。 該走了。 他看看表,十時三十六分。 麗琴家的派對一定還沒有散。 不如回公司去看看。 他兜了一個大圈,回到辦公室褸下,抬頭一看,十四樓燈火輝煌,顯然有同事 工作,志康精神一振。 他停好車子去乘電梯。 推開公司大門才知道強光來自水銀燈,有人在拍照。 攝影師老張抬起頭來,湯,你來作突擊檢查?」 「沒有的事!我來拿點東西。」 只見用來作佈景的舊報紙堆裡坐著一個美貌少女,正擺姿勢拍照。 這應該是他們屬下一本女性雜誌的插頁。 志康走到茶水間去取水喝。 老張說:「志康,有啤酒。」 「今晚已經喝夠了。」 「很少聽人說已經喝夠。」 志康笑笑,「也很快收工了吧。」 「本來只是三兩個小時的事,可是那女孩來之前吃了藥,要等她清醒。」 志康沉默一刻才說:「以後不要找這種人。」 攝影師嗤一聲笑出來,「那只好找你了,志康,這上下恐怕只有你不服藥物。」 志康攤攤手,「為什麼?」 「一個女孩子在這麼複雜的圈子裡混,的確十分傍徨淒清,一時提不起勇氣, 便想到逃避,最好辦法便是暫時麻醉一下。」 「叫什麼名字?」 「姚景英,歌星。」 「是可造之才嗎?」 「可打八十五分。」 「那就幫幫她忙,添多十五分。」 「那姚景英走運了。」 「老張,你一張嘴也越來越油滑。」 老張不服氣.「咄,敝出版社要捧一個人,輕而易舉。」 不可有這種想法,惡霸地痞都是這樣開頭的。 「志康你一直謙厚。」 志康笑,行內不曉得多少人認為他囂張跋扈。 有人來叫老張。 志康跟著過去看。 那女孩秀髮如雲,穿件低胸襯衫,懶洋洋躺在舊報堆上,一看,就知道是模仿 五十年代艷星珍羅素在不法之徒一片中造型。 志康笑了笑。 那女孩耳聰目明,已知道志康是什麼人,飛來一煙眼色,志康朝她點點頭。 稍後,她站起來換衣服,走到志康身邊問:「有香煙嗎?」 志康抬頭,「我們寫字樓禁煙。」 那女孩尷尬地笑了。 小小精緻的臉,大眼睛,應該會受年輕人歡迎,志康輕輕說:「你要保養嗓子。」 那女孩有點感動,「我嗓子不值錢。」 「所以更要保養,以待來日成名時用。」 女孩笑了,「多謝鼓勵。」 「去換衣服吧,別叫人等。」 「是。」 志康打了幾個電話,看看時間差不多,便告別同事。 他並沒有回家,他把車子駛往麗琴家去。 麗琴來開門,一臉詫異,「志康,你又來了?」 客人已散,家務助理正在收拾地方。 「真好,那些人終於走了。」 麗琴既好氣又好笑,「進來吧。」 桌上尚有一角吃剩的蛋糕,志康用手拿著就吃,他問麗琴:「許了什麼願?」 「身體健康,眾人愛惜我。」 「沒提到金錢嗎?」 「我又不做生意,且對物質慾望不大,要太多錢無用。」 志康低下頭,「你說得對。」 「這幾個小時,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打電話到你家又沒人聽。」 「我在街上流浪。」 「呵,有味道嗎?」 「十分驚險,差些叫人扒去荷包。」 「裡邊可有我的照片?」 「有,倘若落入小人手中,你我之事就不得不公開了。」 麗琴笑,「客人都問你在什麼地方,幸虧送來了禮物,否則太沒面子。」她撫 摸著脖子上的鑽鏈。 「面子重要嗎?」志康問。 「不,但有總比沒有強。」麗琴已十分通透。 「你寂寞嗎?」 「在你出現之前該剎那,的確非常寂寞。」 「已經有那麼多朋友陪看你。」 「志康,你知道那是不夠的。」 志康躺在沙發裡,「人心的確最難侍候。」 「你一來,我的心就踏實了,整晚都笑。」 半晌沒聽見志康說什麼,探頭去看他,發覺他已經睡著。 麗琴取出毯子,替他蓋上。 女傭知趣說:「明天才吸塵吧。」 麗琴點點頭。 片刻,女傭熄了燈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