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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我提醒他,「你也在恢復健康!」, 他沒出聲,太陽曬在他臉上,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我忍不住多看他幾眼。我知道我喜歡他,我很喜歡他。我默默的蹲下來剪花。 我不會有什麼前途。他並不十分喜歡我。 可喜的是,他也沒有過份討厭我。以他的標準來說,對我這樣,已經算是和顏悅色了。 「我想替你剪一瓶玫瑰。祖母屋裡那只白色碎瓷紋的花瓶,插這花是很好看的——我希望你不要嫌俗。」 「我不會。」他笑了。 我把花刺小心的修掉,把一束花遞給他。 我自己解嘲說:「通常是男人獻給女人的。」 他仍然微笑。他今天笑得這樣多,使我的心軟。 「栽母親喜歡花。」他說。 「你母親已經去世了,她去世的時候你還很小,你不可能記得那麼多事情,記得舊的事情沒有好處,你應該努力向前才是。」我說。 「這算是教訓?」他笑問。 「可以算是的。」我說:「對不起,我的嘴又快了。」 「沒有關係,你真健康。」他說。 這一次我聽出他說我健康的真正含意,我不悅的說:「像你這樣又如何呢?中國絕不是因為有你才強壯的。」 他笑,「你太可愛了。」 第一次讚我,我笑。我飄飄欲仙。 「今天你要與我們一齊吃晚飯嗎?」我問。 「不?。」 「為什麼?」 他說:「我有不良習慣,我吃東西咀嚼有聲,口沫橫飛。」 我白他一眼,他還這樣有幽默感,太不簡單。 張德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說他怪,他有時侯太可愛,說他癖,他又會說一兩句別緻的笑話。 不過我的愆是被他吸引住了。 「說說你的家庭,可以嗎?」我問。 「不,我應該忘記舊的一切。」他一本正經的說。 「請不要這樣。」我說:「我知道一點關於你的事情。」 「看樣子你已經知道不少了。」他說。 「不要怪我爸,我逼他講的。」 「我已經說過沒關係,你不必介意。」他倒反而叫我不要介意,這奇怪的人。 「我希望你是真的不介意。」我說。 「我像一個虛偽的人嗎?」他反問。 他走回屋子去,他的態度是好多了,病好了,人自然也該好。 傍晚哥哥來了,帶著他兩個小孩子。 家裡吃了一餐熱熱鬧鬧的晚飯,舉屋騰歡的樣子。 兩個孩子吵得要死,張德在樓上一定聽見吵聲。 他在幹麼?看書? 大家都沒提他。媽媽現在自然不仇視他了。大哥當然知道了消息才肯把孩子們帶來的。 屋子裡見得他最多的人是阿好,一天三次到四次,每次幾分鐘。她倒是很幸運的樣子。 阿好問我:「小姐!你的信?」她拿看一封航空信。 我取餅信一舌,信封用打字機好好的打著「張德」。 是張德的信;自英國寄來的。 他自己從那邊來,當然應該有朋友,不稀奇。 「不是我的,是張先生的。」我說。 我拿看那封信向陽光照了一照。當然什麼都沒照出來。 我不明白我怎麼會有這樣愚蠢的動作。 然後我說:「我拿上去給他好了。」 媽媽白了我一眼,「不用你,阿好,你去。」 阿好其實也樂得休息一下,省了跑這一趟。 但是媽媽叫她,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上去。 媽媽白了我一眼,「你幹嘛這麼起勁?」 這是她多次對我的起勁不滿了。我的確有太起勁嗎? 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只是在想,這封信到底是誰寫給他的。 現在我的心理,已經遠遠超過好奇的地步了。 這無異是有點不正常的,但是我實在按捺不住。 是他的同學寫的信? 同事? 為什麼以前一直沒有信來,現在卻來了呢? 他在這裡住了一個月左右了,他的想法怎麼樣? 能把通訊地址告訴朋友,那說明他是準備長期居留在此了,這倒是很好的消息。 媽媽問:「玉兒,你到底是怎麼了,整天魂不守舍,你想些什麼東西?」 我反問:「我魂不守舍?別開玩笑了,媽,我怎麼會?我不過沒事做,坐著休息一下。」 媽笑了,「沒事做,去洗個操吧!全身都是汗,腳上還有泥斑呢,這麼髒。洗完澡,打個電話,與朋友去看個電影。」 我低下頭。「我不想出去。」、 「悶在家裡幹什麼呢?爸在睡覺,我又得弄飯,阿好也不會陪你,在家裡倒鬧得我慌。」 我搖搖頭。 「以前你總是一大堆朋友來往的,現在怎麼了?」 我不響,隔了一會兒我說:「媽,我去淋浴。」 洗乾淨了之後,我躺在床上。 沒有人會知道;我留在家裡,是要陪張德。 張德也不會知道,其實他根本不在乎。 他當然更不會留意到我情緒上的轉變。 現在他在樓上,我在樓下,這距離使我略為安心一點。 要是我到市區去看電影,我也不會看得舒服。 我會一直希望身邊那個蠢蠢的傢伙是張德。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樣了,反正我等了一個星期,才等到一個週末,我可以逗留在屋子裡,與他說幾句話象,我不願意出去看電影。 但是今天我已經見過他了,話也說過了,難道我還希望有奇跡出現不成?他是絕對不會主動來找我傾談的。 我覺得無聊,天氣又遠麼熱,使我急躁。 我躺在床上,那汗一直自額角冒出來。 我覺得今年比任何一年都熱,不過我又不高興開冷氣。 阿好說:「小姐的電話!」 其實阿好的缺點部是在其他方面,盡避媽媽一直嘀咕她不鎖大門,我倒覺得她聲音難聽。 尤其是今天,那個嗓子,真叫人有受不了之感。 「小姐,你睡著了?」她還嚷。 「沒有!」 誰像她,一掉在床上就睡得一隻豬似的。 但是,我怔怔的想,有一段日子我也睡得很好啊。 是從幾時開始,我睡得不穩的? 我連忙出去聽電話。有人要找我出去,就是那個前幾天約我吃飯的男同事。 我說我沒有興趣出去,我要在家陪父母。 他說:「我去看你可好?」 我說:「不好不好,路太遠了!」 「你天天來回,怎麼就說遠呢?」他笑。 「我們今天沒想到會有客人來。」我說。 「哦——」他不響了。 後來他就掛了電話。真是,誰耐煩見他? 那個人,在辦公里一直就咧著一張嘴笑。 我痛恨笑得像白癡的人。 媽媽問:「誰要來看你?」 「一個同事。」 「為甚麼不讓他來呢?最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叫他來給我看看,為甚麼拒絕他?」媽問。 「沒有什麼好看,他也不過是個小職員,你不會喜歡的。」我告訴母親。 「去你的,」媽笑了,一把我講成一個勢利鬼的模樣。」 天已經漸漸黑下來了。 我覺得我浪費了一個下午。 上午不算,上午我做了很多事情。 爸爸午睡起來了,這一覺倒也睡得香甜,他是一個辛苦的男人,一直得工作來維持生活。不然的話又怎麼辦呢?這是一個男人的天職。 但是他不瞭解我,我也沒有企圖他來幫助我。 父親是父親,他已經做得很好了。 至於媽媽,最近我簡直在逃避她。我怕她說我「起勁」,怕她叫我去找一張飯票。不過其實我也不怪她,她一向都是這樣的。 奇怪的是,居然他們一向都這樣,為甚麼我到今天才覺得煩悶、不悅呢? 我也不曉得。把一切都推在天氣上頭吧。 天氣實在太熱了。 我沒有出客廳吃飯。爸爸來看我一下,以為我睡著了。 後來我聽見他跟媽媽說:「明年我們得裝上冷氣才行。」 媽媽說:「是,太熱了。」 爸問:「玉兒有什麼心事沒有?」 「不會吧?她都廿多歲了,有甚麼事也能自己解決。」 爸說:「這倒是真的,她也不是那種糊塗的孩子。」 他們倆總算恢復講話了,這倒是開心事。 我後來便真睡看了。他們也沒來叫我吃飯。 半夜醒來,覺得頭熱、口乾,站起來便暈。 我大叫:「媽媽……媽媽……」 他們在二樓,我希望媽可以聽得見。但最我的聲音提不高了。我冷靜下來,摸摸額頭,是滾燙的,大概是發燒了。真奇怪,剛剛還是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病倒了呢? 也許到廚房去倒一杯水喝吧,我的天! 我掙扎看起床,還沒有走到門口,一個聲音問:「你怎麼了?」是張德的聲音。 我連忙開了燈,我軟弱的說:「我發燒了。」 「我聽到你的叫聲,決定下來看看,你必然是站在太陽底下太久了。」他說。 「請叫媽媽下來。」我說。 「我先倒杯水給你。」他說。「你站好。」 「謝謝。」我坐在椅子裡。 他笑了一笑。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笑了一笑。 他還沒有睡,穿著襯衫長褲。我在椅背上,喝他拿來的冰水,他上去叫媽媽。那杯冰水使我舒服不少。 毫無疑問,我是生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