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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正像爸說,我除了吃便是睡,假如再沒有那份工作,與一隻豬有什麼分別呢?不過他也想得太多了,像一個紅樓夢裡的人物。「現在你最低限度是自由了,不必再掛心。」

  他點點頭,依然沒說什麼,但我已習慣他的態度了。

  「昨天晚上我跟母親說了很久。」我暗示他我曾經出過力。

  他忽然之間抬頭住視我,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思索了一會兒,他說:「你聽過『愛沒有懼怕』的嗎?一

  「當然,我念教會學校畢業的,聖經上說:『上帝是愛,愛沒有懼怕』。」

  他點點頭,「我明白了。我是陌生人,我所以不怪你母親家人怕我的病菌。」

  「但是我不害怕,你可以看得出?」我說。

  說完之後我猶疑了,我是不該這樣說的。

  我的臉有點紅。

  他笑了一笑說,「你只是糊塗而已。」

  我雖然不贊成他這麼說,倒也沒出聲,至少他替我解了圍。

  「你在做什麼?」我改變話題。

  「在寫信。」他答。

  「玉兒——」母親的聲音在樓下嚷。

  我向他聳聳肩,「對不起,」我說:「我要下去了。」

  他便掩上了門,在樓梯間我停止腳步,想了一想,他今天顯得份外陌生。他甚至沒有叫我到房間去坐。這比前幾次還冷淡呢。為什麼?

  他應該表示高興才是呀。我真是太不瞭解這個人了。

  媽說:「你又去跟他講什麼了?你真是的。」

  我笑笑。

  張德總算可以在我家裡留下來了。

  張德還是照樣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步不走出來。

  阿好照樣每天送飯上去,吃完了把盤子取下來。

  醫生夠證明書並沒有使他高興多少。

  他只是把我們這裡當作養病的地方,一點也不想與我們交朋友,連我也一樣。

  也許是開頭的時候,媽媽太傷他的心了吧?

  但是我始終是同情地的,他不應該把我計算在內。

  每次都是我找他說話,他回我幾句,沒有敵意,也沒有太多的友誼。

  張德與我說話最多的一次,就是那天在後園了。

  媽說:「其實他可以下來吃飯。菜分開後,不過一塊坐到底熱鬧點,難道一輩子不見人嗎?」

  「現在他好好的,就讓他在樓上好了。」爸說。

  媽不響了。

  事實家裡多了一個張德,誰都不會覺得煩。

  他日間夜裡,廿四小時不發出一點點聲音。

  媽媽漸漸對他有了好感,很注意他飯菜的營養。

  半個月,兩個星期過去了,張德給爸爸一筆食宿費。

  爸說:「這孩子真是荒謬。」他不肯收。

  爸到張德房間去說了廿分鐘,出來的時候,收了那筆費用,交給母親。不曉得張德是以什麼理由說服爸爸的。

  說服爸爸,並不太容易了。

  於是媽媽開始弄清淡的點心給他吃,希望他胖起來。

  我一直想見他,與他說話。

  但是我不可以天天夜裡去敲門,詛:「我想見你。」

  我沒有那樣厚的臉皮。但是張德從來沒主動找過我。

  阿好有一天告訴我:「張先生下樓來打了一個電話。」

  「是嗎?」這也算是新聞了。「打給誰?」

  「沒聽清楚。」阿好說。

  「說得長不長?」我問。

  「很短,才幾句話。」

  是打給誰的呢?奇怪。他在這裡並沒有朋友。

  第二天傍晚,有人送來了一箱書,說是姓張的人叫訂的。

  張德出來付了錢,這是我好幾天來第一次見他。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跳了起來。

  送書的人走了,張德隨身要搬箱子。

  我說:「讓我來幫你忙吧。」

  他看我一眼,「雖然是病人,這書並不重。」

  我退後一步,「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也覺得自己過份了,於是說:「你拿這兩本吧。」

  我隨他上樓,「什麼書?」

  「不外是些小說、散文。」他答。

  到門口我說:「好久沒進你房間坐了。」

  「請進來。」他今天的心情彷彿好了一點。

  我有點訕訕,為什麼每一次他都要等我開口呢?

  我始終有點不好意思。

  他把書都拿出來,整整齊齊的排列好。

  「你不太喜歡我吧.」我終於問他。

  「我倒不覺得。」他說。

  「那自然,你豈會知道別人的想法?」我問。

  他不響,坐在椅子上,著著我,我也看著地?

  「你一點也沒有胖。」我說。

  「還有呢。」

  「你不可以一天到晚在房間裡看書,」我憐惜的說:「你的臉色會變得很壞,你需要陽光。」

  「你的口氣,像是主人關心小狽呢。」他說。

  「胡說,你為何對我這樣敵視。」我怒問。

  他笑。

  我離開他的房間,我很生氣,他真是太不識好人心了。

  張德怎麼可以這樣對我說話?兩星期來,我不斷給他友誼,他不接受倒罷了,還一直嘲弄我。

  我很氣,第二天我接受了男同事的約會,去看了一場戲,吃了一頓豐富的晚飯。

  回來的時候,我的氣消了一半。一個病人,心情總是怪癖的,應該原諒他才是。也許我在甚麼地無意得罪了他呢?況且媽媽又這麼對他來著。

  我很晚回到家,自己用鎖匙開門。

  抬頭一著,他倒還沒睡,沒有關燈。

  我進屋子,換好了衣服,然後坐在床。耽了一會兒。

  後來我就關燈睡著了。

  何必太關心他呢,也不用仇視他。反止冷冷淡淡的,當他是一個客人就行了,我真是庸人自擾,現在他住在這裡,應該是很開心的。

  我要做的事情,也都做了,至少我幫過他忙,做過說客。

  過了兩天,我沒見到他,他還是關在房裡。

  但是媽媽說他吃得很多,常常換衣服。

  阿好說他把房間收拾得極之乾淨,看了令人舒服。

  然後阿好瞪我一眼,好像我是天字第一號懶人。

  在星期六,我把房間好好的整理過了。

  居然搬出三大箱子的垃圾來,使我自己都驚奇。

  其中有幾年前的舊雜誌,一些根本穿不了的衣服。

  還有舊皮鞋,沒有用的信件、玩具,甚麼都有。

  屋子經過清理,的確空爽不少,這是事實。

  阿好說:「真沒想到小姐會整理房間。」

  我笑笑,不出聲,難道我還不如樓上的那位客人?

  他不過是暫時寄居,我可是一輩子住在這裡的人。

  懶人永遠不會明白幹麼工作會使人精神一振。

  今天我明白了。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灰塵也掃一掃,傢俱抹一抹。

  媽媽笑,「嘩,大掃除,又不是過年?」

  這都使我覺得開心,只是張德,他甚麼都不理。

  奇怪的是,張德越不下樓來,我越是想見他。

  我不是想,我甚至是渴望。

  但是我說過,我不可以天天主動找他。

  上次躁的那鼻子灰,難道還不夠?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我相信不會有太多的人去主動接近他,誰喜歡跟這樣孤僻的人來往?

  「玉兒,」媽說:「如果你不太累的話,索性到後院去把花也澆了吧,多天沒下雨了。

  順便把那些玫瑰剪一點下來插。」

  「好。」我答應說。

  那曉得才走到後院,就看見張德坐在一塊石頭上。

  我呆了一呆,他是幾時下來的呢?

  我倒想替他搞上一點花,好讓他房間有點生氣。。

  我提看水壺,站在那裡,進退都不是。

  自己的家。反而像個賊似的,我不知道他今天心情好不好,想不想見人。

  然後他就轉過頭來?他看著我笑一笑。

  只要他這樣一笑,忽然之間,我所有的芥蒂都煙消雲散了,我老覺得他是可以原諒的。

  但是我也沒出聲。他大概不喜歡說話太多的女孩子。

  我提看一壺水慢慢的澆完了,又再盛一壺。

  他忽然開口了,他說:「沒想到你喜歡勞動。」

  我抬頭看他一眼,拂去額上的汗。

  哼。我想—他以為我是什麼?懶鬼?

  「你很喜歡花草吧?我應應該說:你很喜歡這個家,你常常幫忙理這個家。」他說。

  我忍不住,淡淡的答:「誰不喜歡家?」

  「我。」

  「你是怪人,你的想法很奇怪。」我坦白的說。

  然後我發覺我又多嘴了,馬上低頭澆花。

  他沒有回答,但是他也沒有離開,他坐在那塊石頭上。

  我澆完所有的花,我問他,「你幾時下來的?我一直在屋子裡,怎麼沒見到你出來?」

  張德說:「當你捧著三個大洋娃娃進廚房去的時候,我出來的,你當然沒看見我。」

  我笑了。

  「那幾個娃娃很舊了,但是仍然美麗,為什麼扔了它們呢?其中一個有很美麗的眼睛。」

  「但是屋子裡的東西堆積如山,不扔掉怎麼行呢?」我問。

  「我想是的,況且它們舊了,不中用了。」

  我問:「你又想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歎口氣,「你這個人,為什麼一直想東想西的?又多心又怪僻,幾個舊娃娃,又感歎起來了,罷罷罷,我送給鄰居小孩子玩,那總可以了吧?」

  「那好多了。」他說。

  我又擦汗,搖搖頭,進廚房去拿了兩杯橘子水,遞一杯給他,「喝掉它。」

  我仰頭把自己那杯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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