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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他看見我怔怔的,便笑,「怎麼這些時候,你還站在這裡,沒有什麼吧?」 「沒有。」我說,一邊在樓梯坐下,「媽叫我快點嫁人,我覺得自己快變老姑婆了。」 「你今年多少歲?」他問。 「廿三。」 「你看上去只有二十歲,不要急。」他坐在我身邊。 「你怎麼不多逛一會兒。」 「一到人多的地區,那些馬路,就又髒又臭,環境多美也沒有用,徒然叫他們糟蹋了。」他說。 「那倒是真的,那些鄉民。」 「但是這裡還是好地方。」 「是嗎?當你有個母親,一直叫你嫁人,又不理你心中想些什麼,這地方就不大好了。」 他說:「是今天來的這個人?」 「是他?是他我就去自殺!」 他說:「我小時候也很驕傲,常常覺得如果這樣不如自殺,如果那樣也不如自殺,但是人很奇怪、真的落了陷阱,反而掙扎著活下來了,一點價值都沒有的生命,反而一絲不放鬆,默默忍受很多奇怪的事情,再也不提自殺了。」 說完之後,他嘴角帶看一絲冷冷的笑,看上去又帶點苦澀,也有不屑,更有自嘲,那笑容,真是複雜的。 我默然不作聲。 「你不會明白的,你是一個快樂的女孩子,毫無疑問,你會嫁到一位如意郎君。」 「啊,」我很諷刺的說:「承你金口。」 我不該這樣說,但是他也不該詛咒我去嫁一個如意郎君,此刻除了他,沒有誰是如我意的。 「你好一點了?」他問 「好很多了。」我說:「我明天可以去上班,但是母親又替我請假,太奇怪了。」 「她愛你。」張德提醒我。 「這是不容否定的,但是她採用了很愚昧的方式,我討厭這樣的事情。」我告訴他。 「對我來說,」張德笑道:「我喜歡所有的愛,聰明的也好,愚昧的也好。」 我看住他。他的眼睛閃亮如昔。我問:「所有的愛?真的?」他緩緩的點點頭。 「我——」 「玉兒!」母親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你還沒有去睡?」 天曉得在那秒鐘裡,我是多麼希望母親會在地球上消失。 張德從容的站起來:「晚安。」他對我與母親說。 他走進房間,掩上了門,但是我依然坐在樓梯間。母親走過來,我厭倦的說:「我累了?」我頭也不回的走下樓,回自己的房間、在裡面鎖上。 母親真是討厭。 她明明看見我與張德說話,她可以讓我有這個機會,但是她故意大嚷,好像我是在做什麼非法的事一樣。天曉得我已廿三歲了,她彷彿還想擺佈我的生命似的。 這叫我受不了。 但她是母親,我除非搬出這裡,否則的話,她愛幾時大聲嚷,就可以大聲嚷。 我以前從來不表示對她不滿,事實上她已經是一個不錯的母親了,但是今天,今天她今我不開心。 以前她把張德形容成一個大細菌。 這我不怪她,誰不怕肺病病人呢? 但是現在張德的病,已經好了呀,她怎麼還是這樣子?即使明天要嫁人去了,今天與另外一個男孩子說說話,也可以吧? 況且我絕對不嫁我不喜歡的人。 忽然之間,我有了與母親對抗的意思,她既然阻礙我,我可以處處使她不快的。 不過我馬上歎一口氣。 我年紀已經不小了,這些想法,是屬於十六七歲小女孩的,我不可以這樣的。 我希望母親也明白我已經不小了,給我一個某一種程度的自由,不要事事揚眉瞪眼的著牢我? 不過母親似乎做不到,我想與她談談。 母親說:「廿三?我還不認四十六呢,你是十二月尾出生的,過幾天就是兩歲,今年才廿一吧。」 「就算廿一,也夠大了。」 「你說這話是什底意思呢?哪裡不舒服了?」 「下次我跟別人談話,你給我一點面子,不要馬上打斷我好不好?」我問。 「我當是什麼,原來是這個。是的,我不喜歡張德與你說話。」母親承認。 我盡力向她解釋,「母親,你與我是兩個人,你不喜歡的事,我或者很喜歡,同樣來母親呆了半晌,笑了,「玉兒,你是我的女兒呀。」 「是,媽,你生下了我,我的生命是你給的,但是我成年之後,我就是另外一個人了,你明白嗎,媽?你一定瞭解我的意思。我雖然愛你,媽,但是你也要知道,我有我個人的意志、舉止自由,這跟愛你是沒有衝突的,不一定我跟張德說了話,愛你便不深了。」 母親還是呆呆的,我覺得有點難過,我低下頭來。 她說:「是的,你們孩子都大了,都有一套。」 我笑,「你明白了,媽?」 「我希望你自己的主意好就行了。」 「媽,你放心,我很詳細考慮自己的行動。」 「那就行了,」媽彷彿有點灰心,「唉,我竟然成了多事。」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好。 「小時候你與你哥哥在我身邊,甩都甩不開,一天到晚纏著,我又嫌煩,如今你們轉眼間就大了,反倒抬這些新派大道理來叫我不要理你們——也罷,我樂得圖個安逸,索性任你們去,幸虧你們平時倒也聽話。」 「媽——」 「怎麼攬的?」她苦笑,「我頭髮還沒白呢,你就嫌我老了?嘮叨了?」 「媽,」我說了許許多多安慰的話,使她再開心。我無意觸動她的心事,使她有這一類的感觸。 但是我說過,母親是一個明理的女人。 一般運氣不好的女孩子,遇上一個暴跳加雷的媽媽,那種處境,倒也夠慘的。 以後我獲得了與張德說話的特許。 不過媽媽倒也不放鬆,她一直催大哥把那個「理想」的男孩子約到我們家來見面。 真愚蠢。 下班之後,晚飯之前,我常常去敲張德的房門。 我想只好用以熟賣熟的方法了。 母親還是很不滿意與張德這樣熟絡,但是她的態度很好,舉止很大方。 張德說:「那天晚上,你與你母親的話,我真想拍手。」 我詫異的問:「是那一番話呢?」 「父母與子女關係。」 「那個?那是我臨時編的?」 「編得不錯,」他笑,「幾時說給我父親聽聽。」 「你父親有那麼固執?」我問。 「只有更過份的,他要我讀一門可以賺錢的功課,我沒聽他的,他就怒到現在。」 「張伯伯人很好,不至於這樣,我見過他。」 張德開始對我講家裡的事了,這是好現象。 「那一定是許多年前了,現在,他有點怪,不知道你有沒有發覺,年紀大的人,總有點怪怪的,父親在我心目中,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是不是因為寂寞?」我問。 「我父親可不寂寞,他有妻子,有子女,他的妻子對他不錯。」張德說。張德真是一個公正的人。 「你寂寞?」 「是的,我很少與人接觸!但這未必就是寂寞。」 我說:「我倒常常覺得無聊的,無聊算不算寂寞,我實在不知道,不過與你說話,我就覺得開心、充實,為什麼?」 張德看了我一眼,「你有許多同事。」 「與他們沒有什麼可說的……吃午餐的時候,他們就說股票。」我說。 張德笑。 「我實在覺得有點不大合群。這並不是指我清高,只是……旨趣不大投合就是了。」 「你看完了那些書?」 我想起來,「我與母親說的話,你是如何聽見的呢?」 「我偷聽的。」他笑。 「你愛你父親吧?」我忽然問。 他答得很快,「當然,我極愛他。」 「你母親?」 我馬上覺得應適而可止。溶去他心裡的冰霜,並非一朝一日可以做得到的,千萬別欲速則不達就行了。 我們說些別的,就吃飯了。他還是一個人在樓上吃。 我再三請他與我們一起吃晚飯,他不肯。 他依然每個星期一都要去看醫生,拿藥回來服用。 這個星期一我下班的時候,他抓住我,「玉兒,來!版訴你一個好消息!」 他滿臉笑容,而且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有點受寵若驚,而且也很開心。 「什麼事?」我問:「快點說出來吧。」 「醫生說我差不多完全痊癒了,你說好不好?」 「好好!」我跳起來,「簡直太好了!我的天!」 他看見我大跳大嚷,也很興奮,他搓看手。 「我們應該怎麼慶祝?」我問他。 「唉,兩年了,這病足足拖了我兩年了。」 「慢著。」我忽然想起來,「什麼叫『差不多』完全痊癒?」 「還要休養,」他說:「這話我聽膩了,所有的醫生都是這樣,希望病人都躺在床上休養,動也不要動。」 「那倒是真的,」我說:「醫生都是那樣。」 不過我又想起來一件事,使我的心沉了一沉。 病好了他到哪裡去呢?是不是要離開我們? 我不願意他離開我們到外處去,我不願意? 我呆呆的春著地,忽然之間,說不出話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