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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倒是恐怖兼見鬼一點了。 鏡子裡忽然出現一張險,再鎮靜不下來的——況且又是深夜,這種故事,怎麼能夠相信! 侄女兒「啪」的一聲丟下畫報,出房去了。 她跟媽媽說:「站站不好玩,姑姑一句話都不說,又不睬我。」她在訴苦。 看這樣小的孩子,也知道寂寞,沒有理睬的痛苦。 張德不知道在樓上幹些什麼? 他在回信,也不見他出去寄信。他已經收了兩封那種信了。他也許在看書吧? 我們一家都是熱鬧的人,沒有心肝,沒有痛苦,工作六天,玩一個星期日,又開始第二個禮拜。自從張德來了以後,我覺得這種生活相當無聊,與一隻動物有什麼分別呢? 張德是一個例外。 我們被人操縱了生活,他,他一直是自己獨立的。 像我,這個討厭的男同事要來,就無法拒絕他。 實際上我沒有意思要見他,我根本不歡迎他。 但是他來了,少不免對他笑笑,說聲謝謝。 這難道就叫自由?天。 雖然張德一整天廿四小時都關在房裡,相形之下,他倒是自由自在得多。 難怪他這樣鎮靜自得。只有一次他稍微露了緊張。那次媽媽要把他請走,但是幸虧上帝幫助,又得以留了下來。我有點羨慕他。 侄女兒又奔進來;「姑姑,弟弟說生病的人有兩個頭。」 「胡說,我也病了,你見我肩膀有沒有多長了一個頭?」 她不響。「樓上房裡的那個呢?」她指指問。 「那位叔叔是好人,你別亂說。講不定他還說故事給你聽呢,知道不?快出去。」 「別吵著姑姑。」她母親叫她。 這三歲多約孩子奔著出去了。那種精力,真是無窮無盡。 我幫張德說了許多好話,我有點莫名其妙,一直幫他說話,是的,我的確是喜歡他的,我怔怔的想,我怎麼會幫他說好話呢?連對著一個孩子,都這樣講。 但是張德怎麼會知道呢?我在床上歎一口氣,翻個身,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天呀天。 而家人在這裡大吵大鬧,阻止了他下來看我。 門鈴響了,媽媽去開門,忽然之間大塚一陣哄笑。 「怎麼回事?」 阿好說:「你的朋友來了,買了花與糖。」 該死!這個人,就是不會大方一點! 媽媽在招呼他坐,我聽見他自我介紹,又聽見他問起我,又聽見他喝茶。家人都圍著他說話。 嫂嫂說:「多漂亮的玫瑰,比我們後園的好。」 該死!完全該死!他有什麼理由送我玫瑰? 媽媽說:「我一會兒叫他來看春你?」 「不!」我的臉繃得緊緊的,「我蓬頭散髮,不能叫他見我。叫他在外邊坐一會兒走。」 「那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 「我不管,不是就是不是。」我說。 「這孩子!」媽出去了。 她替那個人解釋了一會兒,說我睡著了,那個人也不好怎麼樣,坐了半小時左右,只好告辭。 我如釋重負,頭馬上鬆了下來。 媽媽說:「你也太奇怪了,人家這麼遠來,連見都不見一下,叫人家怎麼下台呢?」 我一眼看過去,侄女兒已經在吃那盒帶來的糖果了。我笑。 「也好,」嫂子說:「吊吊他胃口,這麼容易追求,倒也不稀奇了。」她的見解很獨到。 「好了,該吃飯了,玉兒一個人吃粥。」媽媽說。 「孩子們也吃粥吧。」爸爸說。 哥哥說:「那男孩子倒還長得方整,只是中學畢業,打一份工,有什麼出息?」 「那倒是真的。」媽媽說:「所以這年頭、女孩子挑選的對象,也不是容易的事。」 嫂子說:「妹妹不成問題,妹妹本身的條件好。」 媽媽笑了,「什麼話,也不過是中學生。」 「女孩子是不同了。」哥哥說:「從來沒有人要求女孩子學問好的,女人要緊的是夠賢淑。「 嫂子笑,「像我這樣,笨笨的便好。」 媽媽忽然說:「你倒不笨,倒是玉兒,有股傻勁,發起來不可收拾。」 我半瞌著眼睛裝睡覺,隨便他們說什麼。 媽媽把那只插滿玫瑰花的瓶子放在我床頭。 我倒是在想,張德那瓶花,不知道枯萎了沒有。 昨天我給他花,倒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的,只是我想他的屋子裡有點生氣,沒料到今天也有人照樣送來了一束,反而惹我生氣。 吃晚飯的時候醫生又來了。 我想我已經沒事了,但是母親堅持第二天還是要替我請假,多休息一天。 我說:「告兩天假,回去功夫都疊成一堆,我會做死!」 「怕不是做壞了的?事情也實在太多了,壓得你這不過氣來,太不好了。」 「那我怎麼辦?坐在家中做寄生蟲?什麼都不做?」 「不與你說了,反正明天你還要留在家裡。」 我吃了粥之後,就小睡了一會兒。 醒來的時候,屋子裡很靜,只有阿好在收拾東西的聲音。 他們大概是走了吧?爸媽呢?送他們出去?不會的,可能爸媽也累壞了,在樓上休息。 我掀開被子下床,。人是清爽多了,再也沒有頭重腳輕的感覺,不過還是虛。如果吃兩碗飯,就沒事,多半是給媽媽餓出來的。 我慢慢的上樓,想找媽媽聊天。 在樓梯口碰見張德,他奇道,「你幹什麼?」 「找媽媽。」我說:「別老笑我找母親,我不過想找個人聊天而已。」 他笑笑,「你可擔心一點。」 「是。」我說。 見他穿得整整齊齊,我問,「你上街?」 「那你也當心一點,快點回來,天都黑了。」 他又笑一笑,下樓去了。 我看他走了以後,本來是想到媽媽房裡去的,但是忽然之間,我伸手把張德的房門推了一下,他的房門沒有鎖住,順手而開,我覺得我的好奇心起來了。 何不進去看一看呢? 這本來便是我家的地方,現在不過借給張德住而已。但是我又想這不對。擅自進別人的房間,是多麼不禮貌的事情,況且他人不在房內,更是不對了。 我又對自己說:看一看,只看一看。 我推開了房門,他的房間是整潔的,比起那次我進來更要整潔,每一樣東西都很有秩序,而且一塵不染。衣物都疊得好好的,總而言之,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個男孩子的臥室,真是很奇怪的。 他的書桌沒有什麼,那兩封信,自然是收起來了。 我的臉燒了起來,我是來找這兩封信的嗎? 我連忙急步退出他的房間,順手掩上門。幸虧什麼都沒有動過,否則的話,真是怎麼辦。我怎麼會做這種事呢?我怎麼了? 「你怎麼了?玉兒?」母親的聲音。 我連忙鎮靜下來,我說:「我來找你聊天。」 「你幹麼不好好的睡看呢?真是奇怪。」 「睡得太多了。」我說:「大哥他們是幾時走的?」 「你大哥吃完飯就走了。他說要介紹一個男朋友給你。」 「是嗎?」我問? 他們為什麼不把張德介紹給我?他們沒有一個人懂得我的心意,我漸漸低下了頭。 「你大哥說那個孩子是剛剛留學回來,家境很好,而且是獨生兒子,我喜歡獨生兒子,少了兄弟姐妹,沒麻煩,做人是舒服得多了,我們也只有你一個女兒,看上去倒是很匹配的。」 「你見過他沒有?」我問。 「今天剛說起,沒見過,」媽媽說。 「那你怎麼知道他與我很配呢?」 「你這個孩子,我說一句你駁一句,我是指聽情形,也覺得不錯,這話也不算離譜呀。」 「也得看看人家怎麼樣,別把事情講得像盲婚一樣。」 「大哥會替你倆介紹的。玉兒,我看你那份工作,做得真辛苦,嫁了人,也可以休息。如果雙方同意,就先訂了婚再講。」 「媽,你倒是一隻手如意,一隻手算盤,人家不喜歡我又怎麼辦?」我皺起眉頭,「強逼人要不成?」 「那個男孩子是回來結婚的,你又長得不錯,我們家並不辱沒他們吧?怎麼見得不要?」媽說。 「總也得見過面方可作準。」 「那個自然,大哥說你也該為婚姻打算了,一個女孩子廿歲出頭,就一年比一年大,蹉跎幾年,就不好了,上了廿五歲,再沒男朋友,好像出不了貨的,多難看。」媽媽笑了,「這種想法,俗是俗一點,倒也不離事實,你想想是不是?」她問我。 我點點頭,但是他們沒有考慮到,我會喜歡怎麼樣子的男孩子。嫁人不是對方條件好就可以過門的。如果這樣,跟母狗去配種又有什麼兩樣,看不上那個人,即使家財萬貫,相貌英俊,也是枉然。 我希望他們明白。 我更希望他們看得出來,我的一點心思,已經放在張德身上了。他們應該看得出,張德也應該看得出。 「你下樓去睡吧。」媽說:「你爸在叫我了,一會兒我下來看你,招呼你吃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