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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可怕。驕傲。」他說:「不羈,與很多男人混。」 「我是嗎?」我問。 「不。你很可愛。」他說。他自己那種神情倒是可愛的。 「與很多男人混?」我揚起一道眉毛,「誰?」 「混得到你也是本事。」他坦白的說:「說這些話的,都是沒混到的人。你那樣子,看上去誰都可以撈一把便宜,可是真正撈到的有誰?」 我笑笑說:「我是一個寂寞的人。」 「我也寂寞。」他說。 「姜紅色頭髮的男孩子,永遠不應寂寞。」我說。 「你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嗎?」他天真的問。 「或許。我有一次去看醫生,穿得很端正,告訴醫生我大概有點發炎,醫生問:「你是處女嗎?」他很認真,耶穌,我飛快的答:「不!」我從來沒有這麼不經思想地回答一個問題,從不。我的天。我只是寂寞,每個人都寂寞,我很渴睡,真的,我一睡就好幾個世紀,我真的可以,你聽過卜狄倫的歌?——我要在夜裡伸手摸到你,我要在晨光中看到你的臉。但是誰呢?誰?」我笑了。 我有時說得很多。 他是明白的,他們都很聰明,極聰明的,尤其是紅頭髮,淡綠眼睛的洋男孩。 可是,我不能隨便在街上揀一個男人,說:「你,你吧。」我還在等我的原子物理學家呢,漂亮的,瘦削敏感的,中英法文都好的,看紅樓夢的,穿巴利薄底靴的,戴白金康斯丹頓、銀鐲子的。 他永遠不會出現了,然後我就對著這些孩子們,喝罐頭啤酒,眼高手低,淪落風塵,只因為沒有運氣碰到一個人,我永遠等不到他了。 這真跟那套電影一模一樣,那套電影叫「尋找格列哥利」。 我的格列哥利呢? 這個男孩子開口了,「你常常這麼沉默,是不是?每個人都在飯堂裡嘰嘰呱呱的時候,你是靜默的,你的眼神在幾哩路以外。為什麼?你在想什麼?」 「什麼也不想。」 「別騙我。」 「你吃飽了?」我問:「夠了?」 「夠了,謝謝你。」 「你們英國人,你們是沒有火氣的,你們的火氣什麼地方去了?喫茶吃掉了,喫茶,喫茶,喫茶,拿一把刀刺傷一下英國人,流出來的不是血,是茶。你們英國人。」 「不准侮辱英國人。」他說:「中國人又如何?」 「我們是敵人,我們其實是不應該交談的,你記得鴉片嗎?我應該恨死你。」我說。 「好吧,恨我吧,總比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好。」他攤開手。 我笑了。 「這麼好的牙齒,這麼好的——」我接上去,「頭髮,是是,我聽多次了。」 「我吻你一下好嗎?」他問。 「不好。你們不知道該同時停止。我不想把你罵出去,我們一直很友善。」 「至少讓我抱你一下,大大的抱一下。」 「OK。」我說。 我把他抱在懷裡,他把頭伏在我的肩膀上。我抱了他很久,他動也不動。我覺得不對勁。「喂。」我輕聲問:「你沒吞了山埃吧?」他什麼也不說。我毛衣肩膀上的那一片濕了,我感覺得到。他忽然哭了。 於是我維持靜默。 他為什麼哭了?我維持靜默。 我摸著他的頭髮,真軟真輕。他年青。終有一天,這頭髮是要轉白的吧?總有一日。 某一日有一個老婦羨慕的問我:「你們這種頭髮,不會轉白吧?」我居然說:「不,水不。」我不是一個好人,我寫小說有編謊話這麼流利,早就發了財了。 我讓他哭。我什麼也不能做。經驗對我說:不能同情男人。給他們一點點好臉色,他們就上來了,也就忘了別人的好處了。男人是這樣的。他是一個漂亮可愛的男孩子,可是我仍然不同情他。我不是開東華三院的,我把同情心放在自己身上,擔心著本身三十歲以後的生活。 然後他糊里糊塗在淚中說:「我一直愛你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很感動。 呵是,一直愛我。相信抑是不相信?(當年確信情無價。)議只是拍著他的肩膀。他只是一個孩子而已。這麼早就出來騙人?沒這個必要。相信他吧。 我低聲說:「那麼就別哭。」 他賴在我的肩膀上,「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們在學校裡也並不是常常見面的。」 「我見到你,你並沒見到我。」他嗚咽的說。 「我現在怎麼辦呢?」我問他。 「對不起,我理當控制自己。」他說。 「你們英國人控制感情過份了。」我說。 「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他說。 「你可以到香港來,我把地址給你。」我說。 他低著頭,臉是極纖細的,寬廣的額角,一直從顴骨斜下去,一個尖削美麗的下巴。眉毛很濃,又細又長,只能摸得到,可是看不見,因為是淡金色的,眼珠是一種玻璃彈子似的淡綠,黑色的瞳孔。 我從來沒有好好的研究過他,大學裡塞滿了這樣的男孩子,誰有時間逐個去研究呢?只因為他打扮得很乾淨,只因他功課好,所以才看他幾眼。 再鬧下去就沒完沒了。 我說:「做個好孩子,回家去,很晚了,我要睡了,明天一早的飛機。你不想我暈倒在飛機場吧。回家,我寫信給你,一定。」 「我並沒有奢望你會叫我留下來。」 「十年前,或者會的,現在我沒時間了,嘉利,做個好孩子,回家去。你看,人家說的不是真話,沒有人在這裡過夜的,系主住也不能。我名譽一向很好,不然學校早開除了我。你說得對,看上去彷彿每個人都可以在我身上撈點油水,他們錯了,沒有人撈得到。我也不想玩,玩這種遊戲,贏了,有什麼面子?輸了,再也別活著出去見人,全世界男人的嘴都一樣壞。」 「我只是愛你。」他仍是一句話。 「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我送你出門好嗎?月色一定很好,今日是個難得的晴天,謝謝你來看我。」 「你是一打打把我們趕走的,是不是?」 我笑了。 我抱住他的腰,拿了鎖匙,一直送他出門口,走到車站,人們一定還以為我們是情人,一定會。我看著他上了公共汽車。我向他擺擺手。 然後我一個人走回家。隔鄰的玫瑰園都修得很美,很美。我在這國家最後一天了。以後不會再來了吧?最後一夜,卻被一個孩子佔去了。我可以叫他留下來的,然而又怎麼樣呢?過了幾天,他會忘記的,我也會忘記的,一點分別都沒有。 到了家,扭開了無線電,我一邊檢查行李,什麼也沒漏,我已經習慣了這些手續。然後服了安眠藥,換了睡衣,上床睡覺。無線電裡靜靜的唱:「噢我難道沒有對你好嗎?噢我難道對你沒有甜蜜嗎?」 我翻一個身。男人真是不能對他們好的。對他們好,他們就嫌這嫌那,連一個瓶蓋沒栓緊都嚕嗦半天,然後就與一些女癟三混得風調雨順,那些女人是不是把穿過的底褲踢在床底下,他是不理的了。 這並不是一種失望,這不過是一種經驗。 公共汽車。謝謝。我與公共汽車沒有緣份。我不能到八十歲還在公共汽車上叫小學生讓位,我是再也浪漫不起來的了。 然後我睡著了,安眠藥是這麼的可靠。 第二天我遲起了半小時,趕快把衣服套上,洗臉刷牙,抓起大衣,計程車就到了,司機把我的行李抬上車,我就在屋子裡查看錯漏,什麼都在,很好。從此別過了,從此別過了。 我匆匆的披上大衣,戴上手套,關上大門,把鎖匙藏在門縫裡——與房東約好的,就上了計程車。一路上貪婪的看著一草一木,車子終於還是到了機場。 機場工人照例罷工。別看這是君子國,一個單身女子在機場挽四五件行李過磅,絕對不會有人幫忙。我當然找不到幾個人來做這種工作,只是何必呢,舉手之勞,換人家一世的話柄——「……我幫了她……」 過重費相當高,我付了旅行支票。 然後總算進了候機室,我沒有松氣,還沒到松氣的時候呢,到了倫敦,照樣罷工,還得拖著這幾個箱子走。 上了飛機,英國的內陸飛機又乾淨又新式又漂亮。空中小姐說:「因為工業歧見關係,我們缺少人手供給茶點,請原諒。」 我獨自坐著,聽了這話,「哈哈」的笑了起束。終於離開這國家了,謝謝天。 我脫了大衣,縛上安全帶。飛機緩緩上升。我又覺得累了,想閉上眼睛休息一下。我把手疊在胸前,一垂眼,卻看見紅色的毛衣上,佔著金色的頭髮。這仍是一個晴天,陽光自飛機的窗口照進來,金髮閃閃生光,紅色的金髮,一絲絲的鬈曲。 那頭髮是柔軟的。我的心卻已似鋼鐵一樣了。 我把頭髮拈在手中很久很久,然後放下了。我很渴睡,我必須養足精神,以便到了倫敦,應付一個更長的旅程。一個更長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