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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太陽落下去了。我明天就要走了。還有很多瑣碎的事要做,可以禮貌的請他走,他必然是會走的,他們都很懂事,但是我不想,我從來不想令小男孩子失望。 「你可有廿歲,嘉利?」 「明年五月,我廿一歲。」他說。 我微笑,側頭看著他。 「你染了發?」他問。 「只是角落,要在太陽下才看得見,是一片紫籃。」 「我喜歡你的頭髮,千萬不要弄它。」 「我沒有啊。」我說。「真的沒有,因為悶才染的。」 我沉默了一下子。他是誰?我為什麼一直要向他解釋?我的頭髮關他什麼事?我與他有什麼關係?我不明白。有時候我真是有點忘形的,因為寂寞,一有人說話,就覺得既緊張又忘形,簡直不對勁。 「你要出去吃飯嗎?」我問:「我請你。」 「還早。」他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很多時間。」 所以我們說話了,我與他同科,所以可以說的話極多,從同學說到教授,然後是功課,將來過去,他的童年,他一直埋怨同班的女孩子太幼稚太不可愛,發著很多牢騷。 他懂得很多,英國文學沒有及格,根本不曉得狄更斯寫過一本「古玩店」,可是理科考得不錯。他說得很詳細,他唸書是為了求知,絕對不是為了將來文憑值多少。 對白似乎是溫暖起來了。 我又為他倒了一杯茶。他伸伸他的腿,他不是一個十分高的男孩子,穿著一雙籃球鞋。 然而又怎麼樣呢?明天我將離開他的國家,不再回來了。 想到這裡,有一絲喜悅,終於可以離開了,本來還以為會有一點哀傷,誰知卻一點也沒有。人大概都是無情無義的。 本來要叫教授簽名留念,再一想太做作了,只好不做這種事,所以一點憑據也沒有,就這麼走了。 嘉利注視我,「他們都說你與系主任有戀愛。」他說。 「當然。」我說。「我那一級榮譽就是這麼考回來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連忙說:「請別誤會!」 我笑。「你相信嗎?」 「他對你很好,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嘉利說:「而且他那種型,是你喜歡的。」 「你怎麼知道?」我淡淡的問。 「從你眼睛裡可以看出來。」他說。 「你難道一直在留意我的眼睛?」我取笑他。 「是的,一有機會便留意。」他坦然承認。 我站起來,把一件件的大衣摺好,放進箱子裡。 我緩緩的答:「不,他不是我那個型。而且他太……職業化了,談戀愛,找業餘選手比較好。他是那種大量生產的名廠餅乾,我情願吃一隻手做的蘋果餅。」 他驚異,「多麼奇怪的比喻!」 「你是一個蘋果餅。」我抱著大衣,忽然轉頭,輕佻的說了這麼一句話,而且又笑了,是一種控制不住的笑意。與他在一起,無論如何是安全的,當然他也是一個男人,可是認識他這麼些年了,他又是孩子,個子再大一點,也不怕的。 他跳起來,喃喃的說:「你這個女人。」 我把大衣放進箱子裡,猛不提防他在身後一推,我連人帶衣服的把箱子壓倒,打了一個滾。這孩子,這般沉不得氣,我索性躺在地上裝死。 他在笑,過了幾秒鐘他叫我名字。我沒回答。他有點害怕,又叫了一聲,他跑來看我,撥開我的頭髮,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跳起來嚇他,我只向他眨眨眼睛。 他搖搖頭,「他們告訴過我,你是頑皮的。」 他把臉湊過來,我馬上坐起來。 他也陪我坐在大衣堆中,「你真的要回去,不再回來了?」 「我認為如此。」我說。 他不說什麼。他的紅頭髮比我的毛衣還紅。 他說:「我不敢走近你。我不怕別人笑我,我只怕你笑我,我見過你的冷臉,我十分喜歡你。但那時候你與系主任:……至少他們那麼說。他為你調了職,你還是考著第一。」他的聲音這麼溫柔,像一個小孩子般,「我不敢走近,我遠遠的羨慕著你,你給我一種震盪的感覺。我一直想你做我的女朋友。我十分渴望你,我心目中的女朋友,那高雅千萬別止於西門與加芬高,真受不了。但是看我,我一個星期只有十五鎊零用——我常常想念你。」 我用手捧著頭,畢竟這是一個出早死詩人的國家,居然一個紅髮的黃毛小於忽然跑來訴說這麼多衷情。 我相信於他,他們不大撒這種謊,尤其是他,沒有這種必要。 「我不高雅。」我說:「我不聽音樂,連貝多芬也不聽。」 「你是不同的。」 「因為你不認識我。」我說。 他坐在地下,把頭枕在我的床上,側側地看住我。 「我常常的喜歡你,所以我想:去看她吧,她要走了。你總是在我心裡的。」 「到你廿一歲還記得我,已經很好了。」我拍拍他肩膀。 「你把你自己估計過低。」 我看他一眼。 「你戀愛過嗎?」他問我。 「你呢?」我問他。 「我不知道。」他又問:「你呢?」 「當然,數次之多。」我坦白的答。 有那首詞,一開頭便說:「當年確信情無價……」到後來變得「知是阿誰扶上馬,哪記臨別許多話。」 有種震驚的巧合。如果他早十年八年來,說上三、五句這種類似的話,我便死心塌地的留下來了,管他是金髮紅髮,十八二十。可是如今,我微笑,「哪記臨別許多話」。我已忘了如何戀愛了。 他說:「那些男人,都很動人吧?」 我面不改容的說:「他們糟得不能再糟。」 「你為何愛他們?」他問。 「噢,嘉利,你太年青,你不會明白的,當時有心情要談戀愛,就阿貓阿七的談了起來,還管是誰呢?十多廿歲,誰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我一向是個呆子。」 「你不是。」他難過的說:「你不是。」彷彿他是代表我母親在說話。我不是。彷彿他是看著我長大的,對我這麼有信心。 我餓了。 窗外的天空轉為一種詭美的紫藍色,美麗得不像話的。 (當年確信情無價。) 「在這裡吃東西。」我說。 「我為你煮。」他說:「聽講你不會煮飯。」 「那倒是真的。」我笑了。 「我的消息一向很可靠。」 「耶穌。」我喃喃的說。 「什麼都在冰箱裡?我會弄的,你等廿分鐘就可以了。」他奔到廚房去。 「好的。」我撥撥頭髮。 又把大衣一件件摺好,連帶帽子,小心翼翼的放進箱子裡,鎖好了箱子。一定是過重了,最後一次收拾行李,終於可以回家去了,不再走來走去了。 我哼:「你是我眼中的蘋果,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但是這種聲音在傍晚有種空蕩的回聲。一個寂寞的國家,寂寞的小鎮,寂寞的屋子,寂寞的人。連歌聲也是寂寞的。窗外的樹不住地搖著,決定在我走之前,把葉子搖光。我把東西都放進箱子裡。然後我坐在箱子上面,又開始抽煙。 天完全黑了,廚房裡傳出來雞蛋的香味。這孩子,看樣子還真有點本事。我坐在那裡吸煙,窗縫裡飄進一片落葉,正是他頭髮那樣的顏色,我拾起了葉子。沒有把它夾在書裡,我一向是活在今日裡的人,我只是捏在手中,樹葉在我手中粉碎了,撒了一地的碎葉。 他的頭髮,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頭髮,是一種紅色金色的混合,每一條紅髮的根上都似撒著金粉。一種真的金色,而且輕得像一堆羊毛,一個個圈,一個個圈。每次看到鮑蒂昔裡的畫,都覺得那只是畫家美麗的想像,怎麼會有那樣的臉,那樣的頭髮呢?然而今日細細的看到了。是真的,一點也不假,是真的。然後他們一直說黑髮好——「看她的黑髮!」三年下來,也就習慣這種讚美了。 他出來了,捧著一隻盤子,上面什麼都有,刀叉、茶壺、茶杯,碟子上有香噴噴的煙肉雞蛋,還有麵包。 我微笑,批評說:「看上去像早餐。」 「你這個女人,快吃,不准多說話。」他笑著罵我。 他把盤子放在地下。 「你沒看見啤酒吧?」我問:「有啤酒。」 「真的?哪兒?」 「冰箱裡?」 他馬上奔下去,找到了啤酒,歡呼一聲,又衝上來,他是一個好玩的孩子。然後他開了啤酒,又喝又吃又說話,我看著他。他臉上都是雀斑,他下巴的凹更分明了。 我站起來拉上窗簾。我把碟子放在膝上吃起來。他煮得還可以。英國食物,我也習慣了。多少年了。不是這一種,就是中國飯店裡油膩的那種。可以吃就吃下去了,這些年來一直沒有胖,就是這個道理吧。 他看著我問:「誰洗碟於?」 「沒有人,我們把它們丟掉。」我微笑。 「你這個女人,你正如他們說你那樣的嗎?」 |